生生

　　季家古族久居悠悠林，只为潜心修读学文，平日里几乎是无人外出的，除了每三日要去集市上采办生活日用品和新鲜食材。

　　是日，季迟风年方九岁，原本说这样大的年纪，不便宜去采办物品，恐遭人骗了去。但季迟风在这一辈里是最最聪慧的，加之又是他的生辰，老先生便特意恩允他，叫他买些自己喜欢的吃食，亦或是好玩的。

　　正值黄昏时分，小少年走到那白石桥上，淳淳流水击石，碰撞出好听的“叮咚”声来。季迟风嚼着米糕，手里又提着一袋袋其他新鲜吃食，一时间心中欢畅无比。

　　不经意间，笑容略过脸上，挂至唇边。

　　突然听到许多疾驰的脚步声，季迟风发觉不对劲。季家向来从容处世，家风严谨，是没有哪一个人会如此般疾步的。

　　于是当即钻入林中，躲在树后。他彼时身形瘦小，古木又高大自然把他藏得严严实实的。

　　那一伙人跑过，嘴里说着什么话。

　　“快些，还要赶回去交差……”

　　浩浩荡荡一群黑衣紫带的人，便匆匆的，又秩序井然的出了这深山林。

　　季迟风觉得奇怪，正要回家去，但没想到，这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家的样子。

　　火已经烧了起来，顺着泼得满地的黑油而燃。难闻的黑烟里掺着更难闻的血腥味，甚至血腥味漫过了浓烟。

　　季迟风将满怀的吃食果蔬霎时丢落在地，用尽了他那时最快的速度向季氏庄院冲去。

　　“先生！”

　　大门半敞，门口那倒在地上的身形，分明是季庭之的。

　　季庭之仍存一口气拖至现在，见季迟风从远处急急奔来，只用口型挣扎着嘶吼出两个字，却怎么也听不见声音。

　　“快——走！”

　　血淌在他的脸上，淌在他的眼里，缓缓的流到肮脏又清白的地上，融到遍地的血水里。

　　“好好……活下去……”

　　季庭之不知向哪借来的力，硬是撑起身子，缓缓的伸手去，关上了大门那最后的缝隙，将自己隔绝在火海里。

　　“阿爹！”

　　那是季迟风为数不多，也是最后一次，叫季庭之阿爹。

　　季庭之以自己的身子死死抵在这门后，火从他的腿上渐渐漫过去，攀到木门上，又继续熊熊燃烧。

　　白石桥下的河水才没过脚，季迟风在那拱桥洞里一连坐了三天，哭了三天，滴水未进，粒米不食。直到火烧停的那天，仿佛把他的泪也烧干了似的。

　　本就纤瘦的他，经此一遭，更是骨瘦如柴。

　　父亲浑身是血，葬身火海的场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季迟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那一句“好好活下去”突然像一束灵光乍现在他的脑子里，堪堪把他从阴霾中拉出来一角。

　　对，他要活下去。

　　他是季氏一族最后的传承。

　　季迟风拖着身子，寻来了那日弃下的吃食。一些纸袋子半泡在水里，卡在石头缝中间。季迟风随手拿起一个袋子，打开，竟是那日的米糕。如今已经溶了大半。

　　季迟风抓起来，便往嘴里塞去。吃了两个，便不吃了。

　　不能全部吃光了。后面还有好些日子，他如今身无分文，在找到靠谱的生计前，只有这些食物果腹了。

　　他要，活下去。

　　于是季迟风下山，到了京都门口，城门守卫见他这副模样，竟是进都不让他进。

　　“哪来的乞丐花子？这里是皇城，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季迟风不禁怔愣。前几日他来的时候，也是这幅打扮，他还特意规整了头发，在河里洗净了脸。不过是衣服脏了，怎的就不一样了呢。

　　季迟风提着剩下的吃食，又回到悠悠林去。越过山，那边有一个小镇。

　　黑炭连成的废墟一片又接着一片，但经过某处时，季迟风依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是他的家。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跪下拜了三拜。

　　以山为墓，以林为碑，葬季氏全族。

　　连着翻了好几日的山，吃食也耗得寥寥无几。

　　幸好这日便到了。

　　到小镇上他也不歇息，径直就向人打听，往书院去。

　　拉着门上的铜环，季迟风轻轻扣了三扣。一少年来开了门。

　　季迟风放下手中的东西，作揖颔首，浅笑问道，“请问此处可还招收辅学？”

　　那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当即便捧腹起来。

　　“哈哈哈……辅学？你这个奶娃娃学会写字了吗？你若是来读书的，那便回家叫你爹娘交学费来！”

　　随后便“嘭”的一声合上了门。

　　内里的议论声还分明的传到了他的耳中。

　　“阿双兄弟可是遇上了什么好笑的事？”

　　“你不知刚刚我去开门，遇到了个总角大的奶娃娃，问我们这招不招辅学？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可还真是……哎，你说若是季氏一族还在，也或许还有这样的人物了……”

　　“现如今哪还有什么季氏？最大的学识之家便就是沐大学士家了……”

　　季迟风站在门口，听见了这对话，怔怔的提起地上的东西，往前走去。他不知道去哪，但他只有往前。

　　他想说他就是季氏嫡正之后，他想说他从一岁就开始识字，两岁就提笔，三岁诵诗书，五岁读通史，七岁遍古今。

　　可他不能。

　　虽不知全族惨遭覆灭的具体因果，但他看到了黑衣紫带，就已然猜了大半。如今他要记得的就是，季氏无一人存活于世。

　　随后的几日，季迟风去了酒楼，问过药馆，也跑过铁匠铺。可人家都嫌他太小，不要他做工。

　　这样日复一日的，即使季迟风再如何节省，可没有钱财来源，吃食也终究撑不了几天。

　　夜幕已至，他随处在巷子里找了个草垛躺下去，又用竹筐把自己盖起来，便半睡半醒的过去了。

　　约摸寅时左右，雨便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透过竹筐的缝，真切的滴在他的脸上。他抬起竹筐，规整的将它放回原处，便走至一旁的瓦檐下躲雨。

　　季迟风坐在台阶上，蜷缩着身子，抱着双腿。

　　这样冷的天，睡不着了。

　　再过了一两刻，雨覆盆而来，有山洪之势。

　　季迟风突然站起来跑到雨下去，扬起小脸，感受着雨水落下，顺着眼鼻流淌。

　　如果……是那个时候下的就好了。

　　这样他全族惨死的真相便可以公之于众，他父母阿祖也不会面目全非，他季氏呕心沥血百余年的文章也就不会平白埋没。

　　可他越是这般想，雨反而越下越小了。不到卯时，雨便停了。

　　季迟风拿出最后一个梨。

　　该吃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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