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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吓
如他这个年纪，原本该是活泼好动，纵然性子如何清冷，内心深处也总有一点结交朋友的渴望。但因着宣武侯，他被剥夺了大部分权力。
于君息而言，王城学宫无非是个囚牢而已。
那人是他被带进王城后，唯一一个拿他当“君息”，而不是被权贵看中的猎物，且愿意主动同他说话的人。但一则他并不清楚那人的底细，也不了解其为人，二则不想将他卷进是非中。
虽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学兄”很可能是他仅有的救命稻草，他却不敢相信命运的眷顾，当真伸手抓住。
长久身处绝境不算什么，从来没有过希望也不算什么。真正能令人崩溃的，是原本以为希望已被牢牢握在掌中，最后发现不过是一场幻梦。
说到底，他谁也不敢信，只信自己罢了。
宣武侯的家奴杵在他的寝居外，门口一个，窗外一个，将他监视得无所疏漏。君息浑不在意，坦然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专心抄写着师长留下的课业。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投进一片高大的阴影。
少昀并未收敛气息，那人只管埋首在书册之间，太过专注，竟毫无察觉。
他干巴巴站了一会，终于暴怒，火红的袍袖一拂，像是卷过一道烈焰，盛着墨汁的砚台一翻，刚刚誊抄好的纸张便尽皆被染得斑驳淋漓。
“……”君息猝不及防地跃开，仍是被墨汁溅了一身，遽然抬头，见那人杵在窗外，原本如冰似雪的面容隐隐含着铁青之色，怒意腾腾地站在家奴眼前。家奴却不言不动，有如石雕泥塑。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如此愤怒，勉强克制着心里的一线火星，谨慎地赔笑道：“学兄有什么指教？”
少昀单手撑着窗台跳进去，一把揪着他的衣领拖过来，砰地按在墙上，狠狠盯着他，一句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墨香四溢，混着那人灼热霸道的气息，笼着他的口鼻，强悍地侵入了他的胸腔。
那人身量极高，面容太过冷漠，眼神太过凶煞，如此近距离地俯视着他，压迫感便极其强烈，几乎令他错觉呼吸都要滞住。
君息考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一时急中生智，指了指窗外的家奴，小心地笑了一下。
唇角方才溅上了一星墨点，印在少年瓷白细腻的皮肤上，突兀而鲜明。少昀死死盯着那处，半晌，伸出一根手指，脑海里翻滚着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要是鲜红的血，会更好看。
君息直觉那根手指即将洞穿自己的咽喉。
那人却只是将那星墨点拭去了。他太过用力，唇角立时泛出一抹红痕。
所幸少昀并未再苛责他。就在君息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却被人直接扔到了床上。红影闪动中，一枚禁制行云流水般落在了他身上，将他彻底定住。
身侧一沉，那人在床边坐下，出手如风，一指点在了他眉间。
一丝灵力慢慢侵入了他的神识魂魄。
那灵力像极细然而极锋利的天丝，慢慢从眉间绞杀进去。剧烈的疼痛骤然如昆仑压顶般当头砸下，要将他的神魂躯体一点点撕碎咀嚼般。
君息差点当场晕过去，却诡异地清醒无比，毫无遗漏地感知着所有痛苦。
他想嘶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挣扎，却连眼皮都动不了。无可逃避，无从化解。
冷汗唰然涌出，眨眼间便浸润了衣袍。他疼得全身都像是要抽搐，却偏偏被整个冻住了般，连肌肉的跳动都被死死压制着。
仅仅因为他的失约，那人就如此折磨、报复他吗？
少昀操控着灵力，慢慢探查着他的神魂。
诚如他此前所言，以一缕残魂而轮回成如今心智躯体都算得上正常的君息，多少勾起了他一点好奇。他素来肆意妄为，此番不过是想寻找那人前世的记忆、经历留在神魂上的残迹而已。
至于那人因此遭了多少罪，却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番查探，却一无所获。那人的魂魄仿如一片空白，没有丝毫前世的线索，仿佛是刚刚被诸神诸魔创造出来，凭空投进这个世间一般。
直到君息已然气息微弱，眼神涣散，差点就要撑不住了，他方才不无遗憾地收了灵力，指掌中化出一个小药瓶，顺势往那人嘴里塞了颗丹药。
解了他的禁制，少昀将药瓶丢给他，没什么情绪地道：“这药有助于滋养魂魄，那套剑术名为《千幻剑阵》，是少数你能习练的高阶剑术之一，已经封存在你神识中。一年以后，你这残魂也养得差不多了，封印自然解开，你再慢慢修习。”
算是补偿君息因了他的好奇心，今日遭的罪。但纵然确实是这么个意思，这种略带点歉疚意味的话，他却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少年全身都在抽搐发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开口，恍惚中，只听那人仿佛十分嫌弃地冷冷补充了一句：“省得任人欺压，全无还手之力。”
红衣飘摇，那人跳窗而出时，他的神识也随之沉入了深渊。
重生已经一年有余，君息其实从来没有回想过前世在学宫时的那段经历，甚至被少昀囚禁之前，他们从忍辱负重、毫无保留地互相信任而至大|权在握、并肩站在纯阳至高尊位的半生时光。于现在的他而言，那些尚且算得上温情的过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留在他神识中的，只有灭族的罪孽，和刻骨的仇恨，以至于睡梦之中，夜夜被噩梦所魇住，又在万籁俱静的凌晨，在死寂的寝居中，濒死般惊醒。
宁神诀和重伤之下，自前世被囚于王宫时起，多少年来，他终于第一次，在这样一个相对安稳的梦境中失去了意识。
察觉到身边的人已然彻底陷入沉睡，少昀给他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起身，踱到书桌前，指尖渐渐展出一张画纸。
是君息上次在梦魇中寻找的那幅未完成的废稿。
红衣如火的男人垂首盯了许久，提起了笔。
君息彻底清醒已经是数日后。
他的躯体太过孱弱，一身重伤，被散魂鞭一鞭几乎抽散了魂魄，在梦魇和混乱中迷糊挣扎，能这么快就恢复神智，除了那些极好的丹药，更多的是因了他坚韧顽强的心志。
生死仇人近在咫尺，岂能安心昏迷！
他安静地躺着，看着那人坐在他的书桌前，用着他的笔墨画着什么，想起之前的梦境，或者说，梦中曾经的那段过往，面上毫无异常，藏在被子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那人替他处理了身上责罚的伤，却没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指甲硬生生掐出的口子。
感知到他的气息变化，少昀一拂如火的衣袖，不着痕迹地将画纸收了，方才不慌不忙踱过来，冷冷命令：“既然醒了，自己把药喝了。”
话音方落，一个家奴极其无礼地直接推门而入。
君息眼神跳了跳。
宣武侯能忍到这个时候发难，倒真是罕见。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两个家奴的遭遇和中间很多事，他并不知道。
那家奴并不是被改造过的两人之一，托着只十分精美的雕花漆盒，十分随意地一躬身，傲然道：“侯爷命在下前来，将此物赐予君息少主。”
少昀的脸色更冷。
两生两世，宣武侯何曾这般好心过？
他上前就要将漆盒拿过来，家奴却冷笑道：“侯爷有令，务必要亲自交到少主手上，闲杂人等不得擅动。”
红衣拂动中，面色如冰似雪的男人一抬手，指尖一道火光一闪而逝。
他看着在凭空出现的火网中扭曲痛号、却发不出声音的家奴，欣赏了须臾，冷冷道：“我偏要动呢？”
君息挣扎着坐起身，冷汗湿透衣衫，却是喘息着，十分谦卑地陪笑道：“学兄，既是侯爷所赐，还请交给在下吧。”
少昀本不想听他的，但见他勉力要自己起床，终是冷着一张脸，打算伸手拿给他。
就在这时，那家奴痛苦已极，手中的漆盒“哐当”掉在地上。盖子摔开，里面一个圆球骨碌碌滚了出来，留下一道鲜红的湿痕。
竟是一个人头，长发散乱，被血迹紧紧黏在头面上，看不清面目。
饶是少昀也怔了一怔。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被宣武侯斩了，用以威吓君息。
除了自己，他在整个王都，乃至整个纯阳国，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一无所有。
君息安静了片刻，挣扎着下了床，蹲下去拾起那颗人头，大致擦干净了，方才辨认出来，那竟是前几天金鳞殿外、训示台上的戒律使。
少昀冷冷道：“总不成是杀了这个动手行刑的人，向你示好。”
地上的人捧着人头，低声道：“当然不是。”过了片刻，又道，“是因为那天，我求他杀了我。”
宣武侯不仅纵容示意旁人折磨他，欺凌他，而且要让他知道，没有经过允许，他就是连死都不由自己做主。
更别妄想逃离他的掌控。
少昀一时怒极，也痛极，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瞳仁中煞气更烈，手指用力一收，火网中的家奴便一声不吭地化成一蓬灰烬。
他一拂衣袖，一阵风卷着灰烬，全数投向了窗外。
君息他，居然求别人杀了他！
一个前世历尽磨难而不屈，赤脚踏着荆棘血路走上王座，直到亲眼看着对手一个个被斩下首级悬挂在天启殿之上的人，现在居然求一个卑贱的蝼蚁杀了他！
他该是绝望到何种程度，才会想要放弃一切，甚至连对宣武侯的仇恨都不在乎了！
烈焰般的袍袖拂动，少昀将犹自蜷缩在地上的人一把拽起来，拿走他手上的人头，盯着他的眼睛，冲口而出：“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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