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皇叔

　　“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沛入宫，窦蔻带着赵灿一同前去，她不放心在这么危险陌生的环境中与赵灿分离，这种时刻，压抑却又变化万千，谁也说不准下一瞬会发什么稀奇古怪之事。

　　窦蔻无声给陈寄姿行了一个大礼，当年她被这个女人设局加害，为的就是让自己能够远离赵沐，她心里不恨是假的，但这些年有了赵灿之后她心里的仇恨渐渐淡去。虽知道陈寄姿仍旧厌恶着自己，但她该行的礼数哪怕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半点不差。

　　赵灿沉声也行了一礼，道：“孙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大殿中或站立或下跪的人不在少数，但在这样一个夜晚，说话的人声都被放大，听的众人心慌意乱。

　　王启垂手立在陈寄姿身旁，他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宦官，服侍过两位皇帝，赵桀驾崩时，他与陈寄姿一同侯在龙榻旁。他面上皱纹颇深，官帽下露出微微发白的鬓角。站在他侧后身的正是刚才出宫迎接赵沛进宫的王群，是他的干儿子。

　　赵沛不知是不是因为惯性，喊的仍是“皇后娘娘”，王启面无表情未发一言，王群努了努嘴角，额头渗出些许汗水。

　　赵沛的称呼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但赵灿此时一定是故意的，今夜是他第一次见陈寄姿，但这不妨碍他通过许多人的口舌听闻过当初这个女人陷害他娘一事。他一向是个记仇的人，若谁惹了他不高兴，那他会变本加厉让对方也不高兴。能治他的这世上恐怕只有窦蔻一人，连赵沛都不能算。

　　好在陈寄姿面上并未因称呼问题露出难色，她语气略带忧伤，对赵沛道：“我原以为时日尚早，你们在路上多耽搁一些时辰也无碍，哪晓得圣上却先等不及了。他走时还在问，问你到哪儿了，他念你，老身也念你。”

　　语毕，陈寄姿用绢帕抹了抹眼角零星闪烁的泪花，王启适时道：“圣人于梦中驾仙鹤腾云而去，乃是一种福气。娘娘不要太过伤心，之后还要劳您主持各项事宜，莫要伤及凤体。”

　　赵沛一行三人皆心下一凛，明白赵桀去世时的状态。窦蔻朝王启轻点下颌，聊表谢意。赵灿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陈寄姿放下绢帕，对殿下赵沛三人逐一打量，窦蔻还是当年那副小丫头的模样，至于他儿子，进宫之前她便已经听手下的人说了这三人刚才是如何被拦在城门口赵灿是如何设计诓骗指挥使开门一事，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不足为虑。

　　至于赵沛，当真是个运气很好的废物啊。

　　易安黄鹂巷柳府。

　　年过七旬的柳元信披了件外衣坐在书房内阅读公文，皇城国丧之钟的余韵荡过他头上这片天空时，他仿佛看见又一颗帝星陨落。他身为大宗宰相，见过太多波诡云谲，今夜赵桀一去，以易安为中心，等赵沛一入宫中，这天下又要震荡出另一副相貌。

　　前提是，赵沛能顺利入宫，或者说，有人能放任他顺利入宫的话。

　　赵桀在世，政绩颇丰，治灾救国，抗敌入侵，不恋美色，为人沉稳，甚至还有过一次御驾亲征，可在这样的皇帝身边做宰相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夤夜难挨，今夜之后他能寻到他的“幸福”吗？

　　七日后，不想当皇帝的赵沛最终还是在一大帮人的服侍下，穿上了那件象征天下最高权力的衣衫，这衣服落在他肩膀上的那一刻，他只觉得重若千钧。

　　陈寄姿在登基大典前以母亲的姿态关切赵沛，“盛然昨晚可还睡得习惯？”

　　赵沛听不得陈寄姿喊他表字时极亲切的语气，可也知晓今后在这宫中他就好比是笼中困兽，这衣服能束缚住他，陈寄姿当然也能约束住他，于是没有马上回话。

　　他眼底发青，两颊凹陷，一副既没睡好也没吃好的模样。

　　他思考过父皇的死因，但这种事情只要一深想，就会觉得头昏脑胀，况且王启那晚也说了，父皇去的时候很安详，是在睡梦钟安然离世的。他认为此时再去纠结正值壮年的父亲猝然离世十分不妥，而且他也不愿去深究那背后究竟是不是真的掩盖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知道在宫中若要活得长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他不像窦蔻和赵灿一样喜欢未雨绸缪，总是先人一步去揣测什么事情，尽管他承认危难时刻这确实有用，但这方面向来是他的弱势。不会咬人的书卷画册才是他的挚爱，那些东西虽然古旧但可比易安这一张张人皮要来的安心。

　　赵沛想到自己漂泊在船上的箱子，略微皱眉，反问陈寄姿道：“母后可知我那几箱子书画的下落？”

　　陈寄姿被赵沛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住了，她沉声仔细打量着赵沛的双眼和脸庞，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些这人在胡搅蛮缠或是装疯卖傻的蛛丝马迹，但她看了半晌，竟发现赵沛是真的在忧心他那些书画。

　　陈寄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再过半个时辰，这人就要坐上全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权力之位，可是这个蠢人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思考他那些废纸的下落，若是守润还在……

　　“母后下来自会令人前去查探，盛然大可放心，不过两船书画罢了，今后盛然若是想要，整个天下的书画都归你一人所有。”

　　陈寄姿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大袖一摆，魄力十足，赵沛不禁联想想到她说的那情景上去，似乎对于当皇帝一事，他终于找到第一个可以说服自己接受的理由。

　　时年十一月三日，先帝赵桀驾崩，七日后，次子赵沛登基，改年号承平。

　　承平六年，北疆荻城。

　　“那个废物断了腿，你还跟着他做什么？不如趁着年轻，学着花娘去楼里卖笑！”说话的男人断了三根手指头，头发污糟，对着面前的女人粗声厉呵。

　　女人相貌一般，眼神躲闪，说话的男人是她弟弟，这个弟弟平日不见人影，时常泡在当地赌坊，他的断指都是因为欠债不还被仇家追杀砍下的。她这些年依靠着自己原本就不丰厚的嫁妆过活，死了丈夫之后，这个依附自己生存的弟弟就更加变本加厉，只要一出现就准是来找她要钱。

　　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入行伍的，那人在战场上断了腿，有功勋在身，她当初想嫁给这个只能一辈子瘫在床上的男人正是看了他微薄的功勋和奖赏。当然那个男人也并非一无所求，他还有个六岁的小儿子，娶自己回去就是等于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后娘回家。

　　原本依靠军队下发的赏钱，女人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还可以过活，可等她这个弟弟一次又一次贴上来之后，她就变得连给家里男人换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她不敢告诉弟弟她嫁的男人是个当兵的，还有战功在身，能领军队补贴，不然这日子恐怕就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今日也是鼓足了勇气告知亲弟弟家里没钱了，但弟弟不信，甚至还恶语相向。男人常年混迹赌场，面色青白，胡茬冒出却也未曾整理。他拉着女人要回她家，他坚信这个女人肯定有钱藏在家中，不去搜一搜还真当自己好说话的很。

　　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就往家里拖，一进门，虽是家徒四壁，但好歹干净整洁。周围另据又听见这家动静的，都伸出脑袋来偷偷观瞧，但皆被那个浑身邋遢的恶男人给吼了回去。

　　李婆也看见了这一幕，忙拉住身边的小孩进屋。

　　“小彻先在婆婆家里玩会，待会再回家。”

　　被唤做小彻的男孩正是那家的孩子，他们一家的情况在村子里不是什么新鲜事，那李婆也是个好心人，知道对街屋里肯定又是一通鸡飞狗跳，索性先拉住孩子，别让他回去正好撞在刀子口上。

　　小彻身形瘦小，手里拿着李婆给的大馒头，他年纪虽小，但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爹常年在外，没成想，人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瘫了。后娘虽然对他严厉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能帮助他照顾他爹。

　　李婆见这孩子不哭不闹，长得又机灵可爱，于是把他抱上椅子，让他吃馒头。小彻身量矮小，坐在椅子上，脚踩不了地，于是两条小腿就在空中晃来晃去。他一面啃着馒头，一面思考等会回去之后会见到什么。

　　傍晚的时候，他跑去外面看了一阵，家里面没人出来，但似乎安静了许多，于是站在门口对李婆笑道：“李婆，谢谢您的馒头，我改日再来教小文认字，今天不早，我就先回去。”

　　“欸，好孩子，路上慢点。”

　　李婆并非无缘无故照顾小彻，虽然她本心确实喜欢小孩，但这孩子上过几天学堂，听说有夫子正经开过蒙，比一般孩童瞧着是要机灵些，于是便借着照看他的由头，让他多教教自己孩子，哪怕多认识一个字也是好的。

　　北疆的军哥儿多如牛毛，可若是断字识文有本事，谁又不想走出去，走出北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不上战场，就比什么都强啊。

　　小彻跟他爹感情不深，毕竟打娘胎里下来就没见过他爹，对这个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其实是十分陌生的，但他娘对这个男人很骄傲，他对他爹也就在陌生中平添了一份无形的敬仰。他小跑回去，发现屋子里很安静。

　　他先去看望他爹，一般这个时候他爹剩下的那条腿和腰都会很痛，经常痛苦呻吟，需要他后娘来帮他用力按摩才能舒缓，想必今日因为有客人来到，所以已经按摩过了吧。他爹这会躺在床上，睡得正沉，小彻便没出声，又转去厨房看了看。

　　灶台上还有余温，锅里还热着青菜小粥，他摸了摸肚皮，李婆给的馒头还没消化，这会他虽没吃饱，但也没再去盛粥。因为后娘不敢在那个男人面前发脾气，但对他可就不一样了，她常念叨，说他是个吃白食的小畜生，羊吃草料还能换钱，他就不行了，连羊羔子都比不过。所以他只是揉揉了小肚子，转身便离开了。

　　他倒在床上，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情。等小文回来就教他认字，如果李婆心情好，说不定会再给我两个馒头，那就可以带回家一个，后娘就不必在吃饭时给我脸色看，爹也不用那么为难。

　　月色正好，一颗火红的流星滑过天穹，静谧的夜里，他嘴角挂着笑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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