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鹭行

　　顾婷跟着姜晚学棋三天，众人纷纷议论。
　　“什么声音啊，我怎么感觉好像听到了谁的哀嚎？”
　　“应该是小顾师妹在里面吧，她今日好像是和师母上课学下棋。”
　　“小顾师妹这是怎么了？听着不大高兴啊。”
　　“不如我们去安慰安慰她吧。”
　　“咦，小顾师妹是女孩子，脸皮薄，还是算了吧。”
　　顾婷跟着姜晚学棋十天，书院各馆私下讨论。
　　“听说了么，小顾师妹这几日跟着姜师母在藏心庭下棋下得要走火入魔了。”
　　“什么，走火入魔？不至于吧。”
　　“你懂什么，这可是你宋师兄我亲眼所见。你不信别人，难道还不信我么？”
　　“也是，不过就下下棋，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
　　“唉，佛曰不可说啊……”
　　正从藏心庭走出来的顾婷瞬间看到了角落里告诉众人她已经走火入魔了的宋津，顿时火气起了三丈，但面上还是没有表露。反而笑眯眯地朝着众人走去，乐呵呵地说：“宋师兄，我还说呢，原来你在这儿啊，师父让你陪我下棋练练手，走啊。”
　　宋津一听，原本笑得绽开的小脸立刻枯萎了，连连求饶。顾婷不但没有理会，反而催宋津快点。众人不明所以，但也知道顾婷听到了大家的议论，顿时心虚的不得了，都匆忙离开了。
　　众人一散去，顾婷便立刻没了假笑，冷津津地看着身旁造谣的师兄。她眉毛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薅住了宋津的头发，宋津立刻疼得嗷嗷叫唤。
　　“诶，师妹，小顾师妹，轻点，疼！”
　　“哼，那你造谣说我走火入魔了是怎么一回事儿，还有，那日明明是你和容师兄来看我，你说错话被他打得嚎了起来，怎么现在大家都传是我跟师父学棋受不了了？”顾婷越说越气，手中的力气也越来越重。
　　宋津不禁感叹，这顾婷年岁小，原先看着颇为沉稳，可是越加相处反而显出了她年纪小而天真活泼的那一面。不过，这顾婷跟姜夫子学了没几日，不知棋艺长进了没有，这力气这嚣张的气焰倒是学了十成十，一点气都不受。
　　“不过是别人说的几句话罢了，师妹你怎么这么在意啊。”宋津一个机灵挣开了顾婷的手。顾婷见状也不恼，转而笑着对宋津说：“走啊，宋师兄，下两盘棋。”
　　顾婷来之前，宋津本是昭文书院学生中公认的棋道之首，连姜夫人都评价过一句尚可。只是姜夫人并不收他，宋津便转入了建文馆。宋津也很好奇，让多少年游离书院之外的姜夫人动了收徒心思的顾婷，究竟有什么特别。从之前她和宁昭远的棋局来看，宋津自觉不如宁昭远，但当日宁昭远下棋也未必尽了全力。他和顾婷来下棋，也是有胜算的。
　　二人坐下，顾婷看着喜滋滋颇有些傲气的宋津，不动声色把先行的白子递到了宋津的手边。“师兄先请。”
　　宋津暗想，顾婷不过跟着姜夫人学了几日，倒是很有自信。不过他也没有多言，拿起白子落下。便让这局的结果让小师妹长长记性吧。
　　二人不过下了二十余子，宋津突感不对，果然顾婷落下黑子，合围之下白子瞬成颓势。
　　再下了三十子，宋津眼看着黑子的大半江山，实在感觉眼前一黑。输棋怕是在所难免了。他张口：“师妹…”
　　顾婷打断，笑意盈盈地说：“师兄，再来一盘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别在意啊。”
　　宋津隐隐觉得这话哪里听过，颇感不妙。
　　果然，接下来的一下午顾婷拉着他又下了三盘，他一局输得比一局快，直到感觉自己其实根本不会下棋为止。
　　“顾师妹，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造你的谣了。”宋津实在受不了了，终于脱口而出求饶的话。
　　顾婷淡定收了手，说：“今日天色也晚了，想来师兄也累了，这棋便下到这儿吧。”说完她眨了眨眼，像是在挑衅一样，看着实在坏透了，最终转身离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宋津看着眼前的棋盘，心里颇有些崩溃，回建文馆的路上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皎洁如诗的月色，他叼了一根草。虽然心里不太爽，但是依照顾婷如今的水平，和那燕云世子应当是有一战之力的吧。果然，姜夫人没有选错人。
　　顾婷是可以传她衣钵的人。这么想想，输给未来的湖国第一女国手，似乎也并不丢人啊。
　　宋津笑了笑，如释重负。还是回去好好研究算数吧，要是输了，建文馆那老头肯定要骂惨他了。回房的路上，顾婷想起今日和宋津对弈，心情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
　　近些日子和师父对弈，她多有收获。回想师父今天说的话，她如今的水平和那燕云世子相比，也就是五五开。燕云世子自幼有名师教导，其父也是棋道国手，他勤学多思，爱看棋谱，棋路稳健广博，颇为灵活。而顾婷虽有底子，但缺乏锤炼，不仅与人对弈的经验不够，看得棋谱也不够，唯一的胜处便是天赋极佳，但也需要不断的打磨。
　　明日开始她便要去江南的鹿山书院与江南六州其他书院的棋道之首比试，全胜才能拿到和燕云世子对弈的名额。容榄、宋津、方舟行就是凭借着自身的实力得到了江南六道书院的认可。棋道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她需要时刻警醒，谨慎冷静，沉着如水。至于今晚，便睡个好觉吧。
　　第二日顾婷起了个大早，便往鹿山书院去。江南六道书院是统称，由六家书院组成，昭文书院便是六家书院之首，往下是鹿山书院、同知书院、湖栖书院、宏明书院以及笃行书院。此次的棋道比试就在鹿山书院举行，六家书院的棋首都会来此。
　　“姑娘是昭文书院的棋首？”领路的学子十分怀疑，看着一身昭文书院院服，着苍蓝色外袍韵白色内衬压金边的顾婷，气韵天成，颇有些以棋定乾坤的神采。
　　顾婷将文书递过去，又点点头。
　　“还请带路。”
　　学子小声嘀咕，“女的？真搞不懂昭文书院怎么想的。”顾婷听见了，心里并不在意，也知道这世道本就是这样，只是她会用实力证明自己有资格当江南六道书院的棋首，也有资格代表江南六州去和燕云世子对弈。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再华丽的语言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除了证明自己，她也要为书院正名。她没有在书院待多久，心里却已经对昭文书院有了归属感。
　　在昭文书院内大家会担心她、会关心她、会因为她是女孩子额外照顾她，但却从没有人质疑她，质疑她棋艺不精，不堪重负。反而鼓励她，信任她，今早还有师兄笑着跟她说，“小顾师妹，记得拿到名额早些回来给我们报喜！”这份情谊她不能辜负。
　　她也更敬佩师父，也许昭文书院本也应和这鹿山书院一样，对女子存在着诸多偏见，但有她在，昭文书院上下都因仰慕她的才华、敬重她的人品而对女子多了很多尊重。顾婷路上暗下决心。想着想着便到了书院的鹿山亭，想来便是对弈的地点了。
　　除了她，已经到了四位，还有一位没有到场。鹿山书院建在鹿山之上，传闻神鹿道人曾旅居于此并将此山命名为鹿山，但实际上鹿山之上并无鹿。南方气候潮湿闷热，地势低平，并不适宜小鹿居住，很少能看见真正的小鹿。不过顾婷从前在北方的抚央都城倒是亲眼见过梅花鹿，性情温顺，外表可爱。
　　不久，这最后一位才翩翩而至。是同知书院的棋首。他穿戴颇为富贵，颈上环着金镶玉，身上穿着蜀锦织成的华袍，以金丝穿线，以银丝封边，身上还挂着成色上佳的蓝田玉。他丝毫不以为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边拱手大声说：“来晚了，来晚了，还望诸位见谅啊！”
　　顾婷的唇角不禁抽了一下，回看其他四家书院的棋首，有的低调朴素、有的清高雅致，都是一副严阵以待、内敛沉稳的作派。唯独这位同知书院的棋首，穿着华丽，金银堆砌，偏生看着傻乎乎的。
　　鹿山书院的夫子也有些难以置信，核对了同知书院这棋首的文书，便开口：“既然都到齐了，便开始今日的比试吧。”气氛顿时变得凝滞而又火热起来。
　　第一轮抽签，
　　昭文书院对笃行书院
　　同知书院对鹿山书院
　　湖栖书院对宏明书院
　　几位棋首起身，分别与对手落座。几家书院的综合水平依次可以排序为昭文、鹿山、同知、湖栖、宏明、笃行，只不过昭文书院棋道一向不兴，要逊色于鹿山、同知，和湖栖尚能勉力战平。
　　顾婷这些时日已经大有长进，对面的笃行书院的棋首水平尚不如宋津，她不用多时便能轻松围杀对方，不过还是给对方留了一些体面，稍稍放了点水。对方似乎也有所察觉，输了棋之后还向顾婷拱了拱手。
　　顾婷胜出之后便开始看其他人，同知书院的那位富贵花看起来倒是颇为轻松，压得对面鹿山书院的棋首举步维艰。她倒是觉得反差之下，有些新奇。湖栖书院和宏明书院的水平一向大差不差，看来还要鏖战一番才能出个结果了。
　　“哼，要我说，就该将笃行书院逐出江南六道，和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下棋都胜不了，笃行也算是完了。”旁白一位鹿山书院的弟子颇为鄙视，正是带她前来的那位。
　　笃行书院的那弟子顿时怒了，他这话说得刺耳，旁边有人立刻回嘴，“别理他，他就是一心恋慕林知州的女儿结果被人理都没理丢了脸面，此时在抽风呢！”众人皆笑，鹿山书院的弟子立刻气红了脸，你你了半天，不吭声了。
　　林知州，那不就是被逐出书院的林重的父亲。林知州的女儿，不就是林重的姐姐。顾婷心想。
　　不久鹿山书院棋首实在支撑不住，告了认输。湖栖书院也凭着微弱的优势险胜。
　　眼下场上还剩三人，按照规矩抽签，有一人可以轮空。果不其然，顾婷看着手中轮空的签颇为遗憾，少了和其他人交手的机会。
　　第二轮，同知书院对湖栖书院，昭文书院轮空。
　　那讨厌的鹿山书院弟子见自己书院的人被淘汰了，那在他眼里棋艺不精的昭文书院女子竟然留了下来，又忍不住碎嘴。“昭文书院今年运气可真好，先是对上最弱的笃行书院，然后又轮空，不过不行就是不行，少得意。”
　　顾婷面不改色，心里喊冤，她什么时候得意洋洋了。都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此时是在鹿山书院的地盘上，她并没有开口。反而看棋局上的两人。
　　那朵同知书院的富贵花看起来更轻松了，下子前连思考也无，步步逼得对面的湖栖书院棋首汗流浃背。二人对了五十子，湖栖书院告了认输。
　　夫子询问富贵花可要休息片刻，富贵花极为轻松地摆摆手，“不用夫子，快些吧，我还想赶去天香楼吃烧鸡，烤鸭和小馄饨呢。”说着，咽了咽口水。
　　夫子又看旁边的顾婷，感叹这两人，没有一人看着靠谱的。顾婷走上前坐下，还没开口，对面的富贵花就揉了揉眼睛，大喊：“仙女？”
　　顾婷顿时被他糊住了，开口：“昭文书院，顾婷。”
　　富贵花咧开大白牙，开口：“同知书院，贺歆。”富贵花的名字倒是很文雅。
　　二人端坐在棋桌前，子子落下，富贵花神色逐渐认真起来。顾婷也有点诧异，富贵花看着不靠谱，棋艺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水平要比宋津还高上不少。与当时与她在藏心庭对弈的月牙白公子相差无几，也算是同知书院暗藏的大杀招了。
　　眼见富贵花一时不察留了破绽，顾婷轻松落下一子，富贵花瞬间落入了险境。富贵花顿时发现自己的失察，暗恼了一下，却将子落在了另一处，补救了些许。二人杀了一柱香，贺歆不敌被围，输了棋。而旁边观棋的人也顿时失了轻视之心，棋盘走势他们看在眼里，顾婷除了棋风凶猛之外还谨慎冷静，一步步蚕食了贺歆的黑子，全局毫无错漏，让对手根本抓不到破绽进攻。
　　顾婷获胜，理所应当。
　　“本次比试，昭文书院获胜。”夫子正式宣布。周围的众人皆欢欣鼓掌。唯有那鹿山书院的弟子一言不发，看起来颇为不忿。
　　顾婷走到他面前，“师兄看起来不服，要不，下两盘试试？”
　　鹿山书院的弟子脸色更是全黑了，如同被人狠狠打了脸一般，说：“不必了。”
　　顾婷沉眉，眨着眼睛，看着很是贴心地说：“可是让我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赢了，外人说江南六道后继无人了怎么办，说昭文书院全凭运气怎么办？”
　　鹿山书院的弟子顿时脸色胀成猪肝一般，不敢说话。憋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我自会为师妹解释。”
　　顾婷这才笑了，威胁着对他说：“那就好，不然我以后听到这样的话可一定要来找师兄手谈两局，看看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对面鹿山书院的弟子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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