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TEEN]247

　　○●错过告白的初雪

　　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粉红色的。他转头看向自己，漂亮的桃花眼笑成了弯弯的两道，看起来毛茸茸的，让人有点想伸手去摸一摸。尹净汉心底突然又涌起两个人刚见面时那种感觉——久别重逢的欣喜。

　　对于自己这种时有时无、道不清楚的情愫尹净汉已经放弃去思考了，就像他放弃去搞明白洪知秀身上的谜团那样，毕竟自己时日无多，与其纠结还不如像Joshua提倡的及时行乐。

　　粉红色的天空和汉江水面镶边连接的地方是一种油彩般的紫色，尹净汉从不记得这里还有这样的奇景。

　　“净汉来了啊。”洪知秀说着递给尹净汉了一个纸包的花灯，小小一个做成玫瑰花的样子。洪知秀总能找到一些尹净汉从来不曾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例如这场灯会，例如那株在雪地里盛开的紫色玫瑰。

　　在洪知秀身边尹净汉就像不认识这座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尹净汉被他带着去蹦过极、尝过深邃小巷里用故事交换一天只卖十碗的泡菜年糕、搜集了隐藏在各个公园里的一千只兔子雕像、参加过陌生人举办的森林篝火晚会。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所有的体验新奇又不可思议，尹净汉知道，这一切的不可思议都是因为身边这个背景成谜的人。

　　不过说了不追究他就不会再思考这些，哪怕很多东西已经超过科学可以解释的范畴。

　　这场灯会听洪知秀说是近两年才兴起的新潮流，来的多半都是年轻人，有从国外传来的传统花灯，也有很多富有创意的作品。

　　洪知秀一边介绍一边从尹净汉手里把花灯和饮料接了过来，手指相碰时尹净汉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凉意。尹净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多半都是年轻人，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有认识他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尹净汉把鸭舌帽的帽檐狠狠往下压了压，低到他自己都有点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黑色的精灵们挥舞着翅膀遮住了天空本来的颜色，夜幕悄然降临。灯会上的人多了起来，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有并肩而行的情侣，也有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尹净汉和洪知秀这对有点奇怪的组合藏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突兀。

　　夜晚的江边倒也没有多冷，只是走着走着天空中突然零零点点开始飘起雪花。这场雪小的可怜，仿佛是看管风雪的神明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抖动了几下装着雪花的布袋，不小心让这些小家伙飘了下来。

　　尹净汉早就走累了扯着洪知秀在路边坐了下来，充满孩子气的用冷了的饮料接雪花玩，他有点好奇雪花落到深褐色水面上的样子。尹净汉眼睛倒是盯得很准，可惜那脆弱的小雪花实在小的可怜，来不及落到水面、还在半空摇曳就已经融化了。

　　洪知秀坐在一边看着他，突然开口说道：“在我的家乡，冬天是很寒冷的，有时候下雪都不是一片一片，是一团一团的。”洪知秀并非第一次说起他的过去，但尹净汉知道，他这次说的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

　　洪知秀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出声，尹净汉自己是在心底给他塑造了一个魔法世界——雄伟的城堡背后是茂密的森林，漫天飘着雪花，那才应该是洪知秀的故乡。

　　“我以前也见过这样小的一场雪，是我刚出道那几年的某一场初雪，那场雪短到好多人告白还没说完就停了。”尹净汉说着自己先笑了出来，他想起当时崔胜澈想模仿电视剧煽一下情，没想到刚把自己拉出来还没开口说话呢雪就停了。两个人天台上面对面站着，本来没有雪花气氛也是好的，结果一缕明媚的阳光突然就点亮了崔胜澈的脸，他那个生气又没地方撒的表情尹净汉笑了一年。

　　尹净汉越想越好笑，自己一个人抿着嘴笑了半天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咳咳，今天的初雪倒是下得很大呢。”也得亏是洪知秀，换个人就这场面尹净汉能尴尬到原地爆炸。

　　“今年的初雪我在干什么啊？”尹净汉就记得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开始下雪的时候自己好像是在机场来着……“啊，那天我们俩在一起！”音调不自觉的提高，听到自己耳朵里尹净汉觉得特别别扭，他的声音本来就不属于那种低音的类型，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奶声奶气”，他真的很怀疑自己不会四十岁也是这个声音吧。

　　“那净汉记得那天我说过什么吗？”洪知秀突然问了一句，把尹净汉问得愣了一下，这家伙比看上去腹黑的多，冷不丁捉弄人是常有的事。

　　说了什么？那天是什么情况来着，他和洪知秀刚在机场还没等到叫的车先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啊，那个是因为……因为尹净汉玩手机时随口夸了某个地方的建筑很有特色，一边的Joshua就问他想不想去看看。

　　尹净汉没法解释自己当时怎么就稀里糊涂说想，然后两个人立马就动身了，打车买票上飞机一气呵成，全身上下除了必要证件和手机其他什么都没有，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尹净汉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回来也是相当迅速的，两个人在那里参加了一下当地的节日吃了个晚饭睡了一觉，第二天立马就坐飞机回来了。如果放在以前，尹净汉百分之九十九是一定会拒绝这样说走就走的旅行，但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洪知秀“及时行乐”的观念影响，他甚至有点乐在其中了。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时似乎也可以抛却关于自己的一切问题和烦恼，算是变相的逃避吧，但真的很放松。

　　只要有他在，一切不可思议都会变成可能，对尹净汉来说洪知秀是这样的人。

　　然而，尹净汉都想起他们当时晚饭吃的是什么了也没想起洪知秀对他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洪知秀貌似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里随便放过他，摆出一副“想不出来就不要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在尹净汉冥思苦想的时候，自己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也没仔细看是谁，直接通放在耳边说了声“yeo bo se yo~ ”，说实在他现在心情相当不错，说话的尾音都在上扬。对面的人好像是没想到他的声音会这么愉悦，轻轻地“哦”了一下。但就凭借这个轻轻的字尹净汉也听出来打电话的人，是崔胜澈。

　　两个人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更别提见面。尹净汉本以为这种时候自己一定会因为秘密很紧张，但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他却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还是欣喜。

　　没理由，无条件的，他的身心比头脑更早一步欢呼雀跃着迎接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他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崔胜澈，他依旧深切而热烈的喜欢。

　　天知道尹净汉短短几秒的心里变化有多复杂，他还在试着调整情绪时就听见对面的人来了：“净汉呐，现在，有时间吗……可以来找一下我吗？”尹净汉有点迟疑，但还是答应了，他有种如果不答应以后一定会后悔的直觉。

　　“嗯那太好了，我给你发一个地址，我们去那里见面吧。”尹净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知道是被可以再次相见的期待与喜悦冲淡了警觉，还是崔胜澈甘愿配合的演出太过逼真，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为崔胜澈编织的谎言世界中两人现在的约会有多么不合逻辑。

　　崔胜澈那边听起来很忙的样子，他匆匆就挂了电话，尹净汉还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和Joshua解释时洪知秀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先说了“没关系”，像个先知。

　　“净汉有要紧的事就去吧，记得回来找我就好，我会在原地等你回来。”

　　“那个，哎呀真的太不好意思了，如果太晚的话Joshua也可以先回去的，事发突然是我的问题。”

　　“去吧去吧，正好净汉可以努力想想我说过什么话了。不用感到那么抱歉，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开心一点才来的，净汉要开心的生活才行。”

　　这是洪知秀对尹净汉说的最后一句话。

　　线上预约的司机很快，不过几分钟就开了过来，尹净汉把车窗按下来和永远笑眯眯的洪知秀挥手作别。像是为了弥补他突然的离开，一直到车拐弯再还不见人影尹净汉才肯把窗户按上来。

　　崔胜澈给他的地址是市区里相对来说偏僻一点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最近新起的住宅区，硕大的小区里只有零星的几家亮着灯。尹净汉根据崔胜澈说的在物业安保处拿了钥匙，打开了其中一座别墅的门。

　　大大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装修也只是简单的粉刷了墙壁。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只有地下室的放映厅还算像模像样，有点像上次录综艺时去的房子的风格，尹净汉当时就说那样很有家的氛围。

　　转了几圈以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尹净汉突然很想笑，噗……崔胜澈这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这么多年以来，崔胜澈有且只有一次提及过他希望中两人的未来，还是在喝醉的情况下。

　　不过也没资格说崔胜澈，毕竟尹净汉自己也很清楚从很现实的层面考虑他们终究是有一天不会再一群人住在一个宿舍里的，他们会各自发展会各自进行自己的人生。那等到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该怎么办呢？尹净汉没有想过。

　　其他的具体情况尹净汉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也喝了很多，两个人酒过三巡突然感性起来。崔胜澈说，说他希望两个人还是能住在一起。不选那种热门的豪华地段，就选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可以，最好周围有公园——尹净汉喜欢公园。

　　买一座大房子，具体装修两个人商量着来定，其他无所谓但是一定要有点唱机和电脑室……说着说着崔胜澈就开始闹着继续喝，酒局第二天凌晨才结束，话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

　　很莫名其妙，尹净汉突然没有那么在乎他的秘密之类的事了，他现在很兴奋，满心欢喜期待两个人的见面。他甚至有一种冲动：等两个人见面了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其实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的对吧？对吧，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崔胜澈的情况有点糟糕。

　　啊不是说崔胜澈出了什么事哈，是崔胜澈坐的车出了意外。马路上前一辆车差一点撞到人，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原地，崔胜澈坐的车司机来不及停和肇事车辆来了个追尾。他本人倒是没事，就是司机大哥受了些伤，再怎么说也不能抛下司机大哥去忙自己的事吧。

　　这次的出行时间很仓促，为了赶时间飞机都定在了凌晨的一班，崔胜澈一直很犹豫要不要联系一下尹净汉，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就是……有点想他。而且因为过去就要准备接受手术心里怪没底的，虽然有家人陪同但崔胜澈真的超级希望净汉能在场，不过依照现在这个情况看净汉是做不到了。

　　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打了电话，说的地点也是一时紧张下意识说出来的，崔胜澈想可能真的是因为他在心底盘算了太多次约净汉在那里见面的场景，嘴比大脑反应的快。

　　尹净汉在这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倒是等来了一通电话。

　　“yeo bo se yo~这里是求助热线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尹净汉总是不厌其烦地和崔胜澈玩这个已经玩了几百遍的游戏。

　　“啊，那帮我转接一下尹净汉先生吧，有急事找他。”崔胜澈永远都会配合。

　　“噗呲噗呲，连线未接通，请在哔一声后留言，哔——”

　　尹净汉似乎都可以看见电话另一头的崔胜澈无奈的笑容，那个场景他太熟悉了。

　　“那我就直接开始说喽，净汉啊……那个，对不起啊。”尹净汉还只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迟到道歉，没想到崔胜澈接下来继续说道:

　　“这段时间都很对不起啊。”

　　“我前段时间状态很糟糕，其他谁都没关系，可就是在你面前我忍不住发脾气，让你白白忍受了我那么多糟糕的样子真的很对不起啊。”

　　“……干嘛突然讲这个啊……”

　　“一直都想道歉来着但是从来没有行动过，真的……很抱歉，让你担心真的很抱歉……”

　　崔胜澈暂停活动期间变得无比敏感，很容易受伤很容易动怒，更准确来说，是只对最亲近的人大发脾气。父母兄弟朋友见面频率没那么高，其他成员又都是弟弟，尹净汉是他最常发泄的对象。

　　他很少回嘴，但确实也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那个时候单方面的发泄就会变成双向的争吵，吵得惊天动地不可开交，最后以尹净汉服软结束。很多问题不是得到了解决，而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同时闭口不提。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当时的身体也很不好，我习惯了把我们的一切置后考虑，很少顾及你的想法，我……真的对不起。”尹净汉是习惯性为其他人考虑的性格，很少自己主动提出什么要求，崔胜澈作为大哥必须先考虑所有人最后是他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太亲近，他想当然把净汉和自己绑定在一起，成为最后考虑的人选、如果没得选就委屈一下也是可以的……他太理所应当的把这一切压在尹净汉身上了，他过分享受他的爱了。

　　知道尹净汉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过去崔胜澈总是尽可能表现自己的爱意，但是现在，现在习惯于享受被爱的自己有多久不曾向他认真表明过心意了呢？

　　“净汉呐，你一定要听好，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脾气大又丢三落四，我可能真的对很多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可对你从来不是，我所能幻想的所有未来里都有你，我……你一定会等我回来对不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走对吧？对吧……”

　　“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崔胜澈向来最善于看穿尹净汉的谎言，可甘愿受骗的人又岂会分辨承诺的真假。

　　“我很想你……我爱你。”

　　尹净汉必须承认他还是会因为那个人的告白大脑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似乎都没有办法改。

　　“……哎呦搞什么这么肉麻啊，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现在好不容易约到的那位医生更重要，为了coups的膝盖还是乖乖听话吧，不能任性呦~”

　　“接我的人到了……那我走了啊，要等我回来啊！”

　　“知道啦知道啦，一定会等你回来，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我走啦，真的走啦，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太担心我啊……要一直一直联系啊……”说着说着崔胜澈那边突然嘈杂起来，尹净汉皱着眉头听了几分钟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到头来也还是没能说出口，唉，有点可惜……真的很想见面来着，尹净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叹气。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时候的他，心情居然还不错，嘴角都带着上扬的弧度。

　　崔胜澈挂了电话以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能做个正式的告别，多少有点遗憾。不远处坐着的李灿看出他的失落，主动走过去安慰。

　　对，好巧不巧，李灿就是那个差点被撞到的路人。

　　“咳，哥，不要太难过，你这一来一回也不过就是三个月，还有时间的，你相信我。”

　　崔胜澈的眼睛因为湿润而看起来亮晶晶的，他努力压制因为伤感而变调的声音——再怎么说他也是哥，不能在李灿面前掉眼泪，“嗯，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唉唉唉，不能嘴上说相信还这么伤感啊，哥是唯一相信我的人，所以我一定不会骗你的，我说还有时间就是还有，哥就放心吧！”李灿信誓旦旦的样子就差拍着胸脯对天发誓了，崔胜澈不禁笑了一下，摸了摸李灿的头。

　　毕竟是亲眼见过的事情，他当然相信李灿，也得亏有他的话才让犹豫不决的崔胜澈下定决心出国治疗。李灿的承诺是崔胜澈的定心丸，他因此放松了不少，只不过脑子里再怎么自我安慰心还是对于两人这没有截止期的分别而感到伤感。

　　来接崔胜澈的人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这次是真的要出发了，和李灿拥抱了一下相互嘱托了两句崔胜澈就要坐上车走了。作为唯一肯相信他的人，李灿也很难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崔胜澈。他目送着那辆黑色的保姆车逐渐开远，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了一股子寒意，他耸了耸肩膀打算抓紧回去，又要变天了呢。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尹净汉现在正躺在地板上回想崔胜澈的每一句话，他是否思考过两个人的未来呢，答案是否定的。就像赌气般因为无法确定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有没有自己所以也不敢投入全部的爱意，全身心投入的爱太危险，尹净汉是聪明人，他知道那样做很不划算。但是，那个人是崔胜澈啊，是他十几岁就一起分享人生的崔胜澈，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或许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对吧？对吧。

　　尹净汉开始幻想对于这间房子的布置，那里是书房，那里是卧室，卧室可以有三个，这样到哪都可以睡觉；墙壁还是再粉刷一遍为好，最好每一层都是不同的颜色……从他躺下的位置抬头就是客厅中央挂着的巨大水晶灯——果然是崔胜澈，就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强烈的灯光让尹净汉下意识拿手去遮挡，不经意间看到自己因为经常输液而贴着医用胶布的手背，布置房间的热情像被机器抽走了一样，尹净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痛苦的意识到自己不过白日做梦。

　　又来了，那种焦虑又无助的感觉又来了，他好像又在一点一点被这个世界抛弃。目光可及之处突然都变得刺眼，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不要奢望美好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尹净汉决定离开这里，强迫自己不去肖想一切有关“未来”二字的东西。

　　出了门才发现天上又开始下雪，这一次雪下的很大，絮状的雪花一大片一大片被风吹舞着试图迷乱人前行的脚步。尹净汉当然没有忘记还有个人在江边等他，就是在等崔胜澈的时间里尹净汉才发现自己的这个手机里居然没有任何洪知秀的联系方式。旧手机前两天不小心摔碎了屏，这两天换了新的，他明明记得自己有把所有信息都复制导入到这个手机里可就是找不到关于洪知秀的信息。

　　这都十二点多了灯会什么的绝对早都结束了，尹净汉一边祈祷着知秀自己回去了一边又有点期待会有一个身影还在等自己——证实他还没有被世界抛弃。

　　回去的车上专门让司机绕了一大圈去举办灯会的地方看，没有人在那里。没有也好，虽然有些失落但出于现实考虑这么大的雪一个人真在那里等了几个小时身体想必是扛不住吧，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病人，尹净汉也算是舒了一口气。

　　夜晚的城市有种别样的魅力，因为夜色的笼罩窗户外面闪过的景色更显朦胧。车速很快，窗外的一切像是倒带一样都在倒着冲到自己的身后，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洪知秀的问题，尹净汉终于想到答案了。

　　不知道听谁说过，全世界的司机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喋喋不休。今天的司机大哥显然属于后者，和他出于礼貌偶尔附和的客人从时事政治聊到明星八卦。车载广播里播放着某首唱着分别的老歌，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的客人用口罩帽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不时把帽檐往下压去。

　　大概是觉得很冷吧，司机大哥这样想到，于是很贴心的为这位客人调高了暖气温度。温差导致车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花花的水蒸气，车窗外的世界更加模糊起来。更有被世界隔绝的感觉了呢，尹净汉又把帽檐狠狠地压了一下。

　　○●我所能触及的世界

　　尹净汉当天回到疗养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很明显除了必经之路他还去了一些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包括文俊辉。文俊辉只知道他哥开开心心出门，凄凄惨惨归来，他也不敢多问，怕提及什么不该问的话题。

　　尹净汉当天回来以后就做了两件事，刷牙洗脸，然后睡觉，第二天醒来以后吃饭散步锻炼身体做检查吃药输液，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直到李硕珉主动同尹净汉讲洪知秀出院的消息时他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

　　洪知秀的离开轻的仿佛一阵风，轻飘飘地穿过这座白色的水泥森林，连一片落叶都不曾带走。唯一有点什么影响，好像不过就是偶尔有人路过花坛时会感叹来年春天不知道这里的花是否还能盛开如常。

　　一切如常一切照旧，大家惊讶于尹净汉的平静，但也庆幸他是如此安静地去接受这个消息。没了玩伴的他比之前听话的多，说什么做什么也不到处乱跑了，没事做的时候就写日记偶尔去早就关门大吉的花店逛逛，安安静静的——静得让文俊辉害怕。

　　比起静得像青瓷娃娃的尹净汉，他倒是更想念那个一天到晚像孩子一样调皮捣蛋的哥。明明只少了一个人，可是所有的欢乐突然间消失殆尽，这座白色的巨大建筑看起来更像个牢笼了。

　　在文俊辉第一百八十次刻意去逗尹净汉开心时终于得到了一些不是轻轻一笑的反应，尹净汉有点无奈的把文俊辉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倒也不放开，就这么拉着手。

　　“俊你还是不刻意搞笑的时候更好笑一点。”

　　熟悉的语气又回来了，虽然不是笑话起作用了但文俊辉还是很高兴的。

　　“无论怎么样，哥还是要开心一点啊。”

　　“安啦，道理我都懂的，只不过好像有些情绪确实是控制不住呢。”

　　“刷哥离开我也很难过，但是自己是最重要的啊……”

　　尹净汉眼神闪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窗户前面，他拉过文俊辉的胳膊抱住整个人靠在俊的身上，还用头蹭了蹭他的衣服。净汉本来就比俊稍微底一点点，现在又瘦的厉害，这么一靠文俊辉觉得他哥更像容易摔碎的瓷娃娃了。

　　“我是个自私的人啊。”文俊辉看不见尹净汉的脸，只听见他闷闷的声音。

　　“我不是在为他伤心，我是在为我自己难过啊。”

　　“……”

　　“我这个人呀，怕死的很。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不长不短二十几年的人生还算精彩，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挚友、收获过鲜花与掌声、享受过爱人的拥抱与亲吻，更别提我还能穿梭在时空之间去认识了你这么珍贵的人。我拥有那么多精彩的人生经历，结识过世界上最酷的伙伴……但是我到最后还是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接受命运安排的结局……我不愿意。”

　　“俊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一些，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都得不到……可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尹净汉的声音变得呜咽起来，他已经转过身抱住了文俊辉，把脑袋埋在对方的怀里不肯抬起头。

　　喉咙就像被什么卡住一样没法发出声音，俊只能也紧紧抱住净汉像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还在他的身边。太阳落下月亮显现出来了，夜晚的来临也预示着新一天的到来，一切如常。

　　文俊辉还是知道了对于洪知秀的离开尹净汉如此平静的原因，那是两个人玩闹时看似随意的约定，是今年初雪时不经意的告白。

　　“净汉啊，我们做个约定吧。”

　　“我们俩以后，如果有谁不告而别，那么剩下的那个一定不要去找他。”

　　“嗯，好啊。”

　　其实尹净汉一直存在着侥幸心理，他一直认为洪知秀那样神秘又充满魔幻色彩的人一定会在某一天“pang”的一声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笑眯眯对自己介绍花店里又进了什么样的花。可是他没有，他就那样安静又迅速地消失了。

　　所有事情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尹净汉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没人可以解释为什么状态一直还算不错的尹净汉突然病情恶化到需要转入重症监护室；就像没人可以解释洪知秀突然就被传说中的家里人接走，从此音讯全无。

　　这个冬天比以往的更加寒冷与漫长，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在期待春日的来临，可有些故事，注定只能被锁在这个寒冬了。

　　247

　　○●归去来兮

　　没有什么事情会因为人们恳切的祈祷而不去发生，对于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文俊辉已经习惯了。不用吃饭不用睡觉，偶尔还可以穿墙，他现在名副其实的小透明了。

　　尹净汉从最开始偶尔晕倒到现在的偶尔苏醒，时间不过一个多月。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大家经常还没等他苏醒就眼看着他又被推进手术室里，不过徒劳。

　　文俊辉仗着自己是个“小幽灵”，经常在众人都被屏退门外时一个人偷偷溜进监护室陪着尹净汉，但也真的只有陪着。他很少醒来，醒来也不过短暂的一小会儿就又会睡去，文俊辉就坐在旁边要么发呆要么进行不会有答复的对话，经常一整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床上的人皮肤是没有血色的青白，明明一直在睡可还是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大家都说他之前从来不曾有这样消瘦过……

　　尹净汉难受文俊辉也不好过，不光是心理上，生理上他也倍受折磨他的大脑不比昏睡的净汉清醒多少，也是经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之间，文俊辉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活着、他在恍惚间甚至会觉得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一场无比珍贵的噩梦。

　　这样混混沌沌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净汉的状况变得好了一些，李硕珉宣布他可以暂时性转出重症监护室。一群人热热闹闹来看望他，尹净汉看上去憔悴但貌似精神还算不错，还有劲笑着和大家开玩笑。

　　文俊辉站在一边不说话，一直等到净汉借口困了要睡觉招呼走了所有人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净汉也不说话，对于文俊辉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躲闪，半响才说出一句话:“我们都被困在这座白色的笼子里太久了。”

　　文俊辉看见他的手指在旁边架子上密密麻麻的药瓶盖子上画圈圈，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把最靠边的一排白色小瓶一个一个推下了架子、掉进了下面的垃圾桶里。

　　做这事时他没有什么表情，但看向药瓶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厌恶，他的动作可以称上优雅，不知怎么让文俊辉回想起了插花时的洪知秀。

　　“俊那么爱笑的孩子怎么能因为我笑容都变少了呢，哥会很愧疚的啊。”

　　“以前总听说人临终前是可以自己感知到，现在总算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你又在骗人了。”说完文俊辉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尹净汉还是说给自己。

　　“俊啊，过来，再让我抱抱……嘿，我第一次见你时还没有这么高的个子呢。”文俊辉低着头走过去让他抱住——准确的说是他抱住尹净汉，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不见得有多高大，却是把病床上的人完全圈在了怀里。

　　“好消息，俊可以回家了。”

　　文俊辉像是给针扎了一下。

　　“已经快一年了吧，俊终于可以见到圆佑喽，可惜没能再见那别扭小孩一面，还想威胁他好好待你来着……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尹净汉的话，他瘦弱的身体在文俊辉的怀抱里不断抖动着，竭力想抑制却咳到满脸通红还是停不下来。

　　文俊辉又丧失了语言功能，只知道不断重复“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自己也在骗人了。

　　尹净汉不想把时间花费在无所谓的事上，刚一缓和他又接着说道:“我给每个人都写了信，很多信，慢慢看可以假装我还陪在他们身边……本来给俊也写了的，但是咳咳……”尹净汉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他还从未觉得说话是如此需要耗费力气的事情。“但是想了想俊可能是收不到了，所以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啦。”

　　“真得很抱歉啊，在俊的世界享受了那么多快乐，等俊来这边做客……却让你受苦来了……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也太不负责了一点。”尹净汉的头窝在文俊辉的肩上，从前总能觉得文俊辉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开玩笑时就这么扒着他不放、但是现在，现在就算凑得再近尹净汉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了。他不由又在心里苦笑一声，丧失感观仿佛行尸走肉的日子他真的已经过够了。

　　文俊辉现在只知道摇头，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对方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们分离。眼眶湿润鼻头发酸，俊的大脑也开始感到一阵一阵的轰鸣声，吵得他头疼。

　　“真的很可惜，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我是看不到了，但是俊一定要去做自己想成为的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拦你的……我相信你。”冰冷的手指摸上俊脸庞时稍稍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己感官的麻木还是……尹净汉觉得自己的手像是抚摸空气一般空虚。

　　他现在是躺下来的，文俊辉抱住他不肯撒手时几乎是整个人压在了上面，但他却感受不到什么重量……像是在拥抱一片羽毛，俊啊，是真的要回家了。

　　“好好长大，要快乐知道吗……哥哥希望自己给你带来的都是正面的影响……全圆佑是个不错的孩子，我很放心……咳咳咳咳……”他像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气若游丝般在文俊辉耳边继续说道:“能够梦到你，我很开心……你答应我，会成为很好的人……会……会快乐生活下去的……对吧，对吧？”

　　文俊辉的耳边像是有成千上百个人在窃窃私语，他们恶狠狠地试图掩盖住尹净汉微弱的声音。

　　文俊辉废了很大的劲才听清尹净汉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猛点头、嘴上说着“好、好。”随即又开始摇头，像小孩子耍无赖一样用哭腔说“我不要你走……”一会儿摇头一会又点头，看起来像个疯子……他大概也是真得要疯了吧。

　　身旁的电子机器们也像是抽泣着哭一般发出“哔—哔—哔—”的短音，吵得文俊辉头疼。

　　一切开始变得天旋地转，从未有过的强烈眩晕感冲击着他仅存的神志。没等到尹净汉完全闭上眼睛，文俊辉就消失在了一阵强烈的白光之中——也不知道是真的有白光还是尹净汉自己出现的幻觉，不过几秒钟，他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文俊辉的一切都消失了，在这个世界只留下了一滴眼泪，正好跌落在尹净汉的脸颊，一滴泪顺着两个人的绝望落下，为这不完美的结局画上了句号。也就是瞬间，周围的仪器们一齐发出“哔——”的长音，仿佛瞬间爆发的为一个生命逝去的哀嚎……几秒过后很多人冲进了房间，但之后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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