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钰

　　翌日清晨，罗十镇

　　大雾弥漫，站在高处望向罗十镇，薄薄的雾气漫上街道房屋，阳光穿透雾气，金色的光芒泼洒在雾气中，像是仙女缱绻旖旎眷恋红尘的裙摆。

　　陈钰有意识的一瞬间，呼吸一滞，放在床上的右手感觉到人的温度，温热的呼吸透过手背直传心底。他的心高高悬起，身体也随之紧绷，有人，是谁？

　　倏地睁开眼睛，寒光闪烁，侧头一瞧，冷意还没散发就被逼了回去，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周轩？

　　只见泠烜半伏着身体，趴在床沿，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虚握着拳头，离陈钰的手只有一厘米左右的距离，近得只要轻轻一挪就能碰到陈钰的手指，他侧着脸，乌黑的长发乖顺地披散在背后，像陈钰曾经在越梦山见到过的白狼，睡着的时候安静乖巧又漂亮，睁开眼则威风凛凛，极具压迫感。

　　陈钰的视线越过泠烜，环顾着屋内，地上碎裂的酒瓶碎瓷片，紧闭的窗子，以及雾气昭昭的外面，他的视线没在外面多做停留，很快又转回到泠烜的身上，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这一幕与他最初在这里醒来时何其相似。陈钰很是不解和疑惑，他最开始睁开眼看到泠烜时，泠烜的眼神冰冷，看陈钰的目光带着审视复杂，转身离去的身影也格外干净利落毫不留恋。那一幕虽然与他救人的行为不符，但也算合理，毕竟是个陌生人，好心救人已经很好了。

　　但是泠烜的表现和行为又很矛盾，表现的毫不留恋，却又救了他，还守着他，还叫属下熬了一碗精心准备的粥。之后几天的吃食也无一不精，怪异的是，与自己的喜好颇为相合。

　　对待陌生人能做到第一天见面就如此的照顾人，之后更是事事贴心。观泠烜的行事作风，以及车马随从，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不像是能如此迁就照料他人的人。

　　再到昨天，泠烜脸颊泛红地问能否叫自己阿钰，像是个刚刚坠入情网的少年。与第一天的冷眼审视相去甚远，短短数天，对个陌生人，就情根深种，沦陷其中了？

　　这里是能感觉到矛盾的，自己已经确认过，这人没有易过容。陈钰心里暗暗琢磨，没有易容，他的记忆中也没有见过此人。可偏偏，陈钰盯着似乎感觉到不舒服，微微蹙眉，动了动身体的人，能做到这么照顾自己，明明叫个人来就可以的事情，却要亲自来，还委屈自己蜷缩在这里。

　　陈钰狠狠皱眉，眼里掠过一丝复杂和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不信有人可以短短数天就能查明自己的身份，调查清楚自己的喜好。所以，周轩，你到底是谁？

　　人类的思维不受控制，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更是如此，陈钰想起了他和陈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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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乙十年的中秋，他最后是抱着陈琇回去的，这个落英殿离自己的若水殿也不远，何况那时的陈琇瘦瘦弱弱，轻飘飘的。陈钰也从小习武，抱这么一个陈琇还是绰绰有余。

　　之后的他们就熟悉起来，开始有了来往，不过也仅限于读书的时候。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元乙九年，陈琇跪在大雨中，是为了求父皇准他读书。

　　元乙十年的冬天，好些天不见陈琇来找自己。他就打听了一下，想要去找陈琇。谁知陈琇竟然住在冷宫的一个破殿里。

　　那时他以为冬日休学，陈琇没有了读书的借口，又自尊心重，才不来找自己的。所以他没让太监随行。自己悄然地出去找陈琇。

　　那天的雪，洋洋洒洒，格外漂亮，他想着见到陈琇，他要和陈琇堆雪人打雪仗。

　　到了冷宫，竟连个守门的人都不在，他一间间寝殿找去，也看清了冷宫破败冷寂的样子。最后，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陈琇。

　　那屋子里空空旷旷，家具少得可怜，仅有个桌子，上面一个茶壶、一个破碗，还有两个凳子，其中一个的腿还高低不平，屋内燃着个火盆，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火星，眼看着就要熄灭了。床的围帐落下，灰白色的帐子，也不知本来就是这个颜色，还是灰尘积聚而成。

　　陈钰推门的动静并没有惊动床上的人，他走到床边，掀开床帐，看到的就是陈琇侧着身子，蜷缩躺在床上，被子拉到眼睛下面，裹得严严实实，乱糟糟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被子上。

　　陈钰皱眉，他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陈琇，同时轻声唤道“三哥？陈琇？” 陈琇丝毫反应也没有。

　　陈钰往下拽了拽被子，就看到陈琇通红的脸，他伸手一摸陈琇的额头，心狠狠一跳，太烫了。他迟迟叫不醒陈琇，又这幅模样，他当时就想着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寝殿，这冰冷的地方不能再待，而且也要看太医。

　　于是，他背着失去意识的陈琇出门。

　　那一段路，很难走。冷宫与其他宫殿的距离很远，而且还下着雪，雪是从前一天就开始下，冷宫这一段路，没有人清雪，雪厚厚宣宣铺撒在地面上。

　　陈钰背着陈琇艰难地走着，雪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冰凉刺骨，雪还渗进鞋里，天上下的雪粒子还直往脸上脖子里扑。

　　背上的陈琇身体先热后冷，冷的比钻进鞋子里的雪、拍打在脸上的风还冷。陈钰双手紧紧抓住陈钰的腿弯，他害怕极了，怕陈琇就这么死去，他的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这么一个人，活生生，又容易害羞的人，他的三哥，一个没注意，竟就要没了？

　　他深深自责，自责既然已经决定要和陈琇接触相识，为什么不能多上点心？如此的粗心大意，他愧对父皇母后的教导，他没有承担自己揽下的责任。

　　自中秋他把陈琇抱回去之后，陈琇就不再是陌生人，他是他的三哥，是自己的亲人和责任。

　　那天的陈钰，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父皇所说的责任，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惶恐害怕的情绪。

　　陈琇，三哥，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们走进若水殿之后，陈钰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太监宫女的惊呼中晕倒在地。

　　在大雪中走了许久的陈钰也发热咳嗽了，皇后想把陈钰接走，好好养病。陈钰拒绝，他怕太监宫女不上心，而且，他也担心陈琇。皇后拧不过陈钰，就这样，陈琇在陈钰的宫里住下了。

　　最开始两天，陈琇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第三天下午才醒。那时，陈钰吃完药，坐在陈琇的床榻上，起了困意，昏昏沉沉之际，趴在陈琇的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的陈钰被一只手轻轻摇晃，“四弟” 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穿透黑暗唤醒了他。

　　只见陈琇坐起身，可以看出他很难受，眉头紧蹙，眼神迷蒙，泛着水光，左手握拳抵在嘴边，连绵不绝却轻轻地咳着。

　　陈钰醒来，看见醒着的陈琇，两眼放光，“三哥，你终于醒了”声音惊喜中夹杂着哽咽。

　　而咳嗽的陈琇则像是被这声呆住，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陈钰，愣愣不语，连咳嗽都止住了。
　　但紧接着，嗓子压抑不住的痒意唤醒了陈琇，剧烈的咳嗽，低垂的眉眼。待这阵咳之后，陈琇抬起眼帘，看着面带关怀的陈钰，轻弯眉眼，浅笑。
　　也是自那时起，两人开始亲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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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他的眼神深沉下来。陈钰心想，他是不是应该离开了？等天一回来，就跟周轩告辞离开吧。

　　陈钰的眼神落在睡得不甚安稳的泠烜身上，这样，他是谁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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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烜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朦胧的梦，梦里，战鼓的咚咚声混着厮杀与怒吼声，他睁开眼，瞳孔骤缩，是阿钰？他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幕似曾相识，这是，他初遇陈钰的那场战争。

　　那是楚历元乙十八年，楚国皇帝薨逝，楚边境不稳，16岁的陈钰领兵作战，那一战，陈钰以一袭白衣战袍名扬天下。击退西域的联合军兵，恢复楚国边境的平稳，之后又与陈琇一起稳住朝势，帮陈琇坐稳了皇位。

　　那年泠烜13岁，游历途中，听闻楚国和西域战乱，就去了两国边境观看。

　　那一眼，就看到了陈钰。血色弥漫的战场里，他是唯一的亮色。哪怕血染衣衫，也如天边洁白的云，不染尘埃。

　　那时候，他只是惊艳、羡慕，也从那时起他开始培养情报，情报一组进入楚国。他回国后，却又多年未曾唤醒过情报一组。
　　直到多年后，偶然听到了陈钰的消息，唤醒了他对陈钰的记忆，至此夜里梦里都是他，他让情报一组把陈钰的详细消息都传回来，才知道陈钰的一切。

　　“咚” 又一声鼓鸣。

　　“阿钰！” 一柄长枪刺穿陈钰的身体，血液顺着长枪上的红缨滴滴落下，红色竟如此的刺眼，让人痛彻心扉。

　　泠烜怔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他眨眨眼，眼泪不自觉地流出。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啊，对，16岁的陈钰还不认识泠烜，要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他们才会认识，所以，阿钰不会死，他还没有和他相遇呢，怎么会死？

　　即便这样，泠烜也抑制不住地颤抖，陈钰了无生息地躺在云岭深处的画面又一次浮现。

　　差一点，他就死掉了啊；

　　差一点，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他了；

　　差一点，他们就不会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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