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侠

　　“你不要跟着我了！”金戈冷冷地对龙叔说，这句话在最近的半个月龙叔平均一天要听到三次。最初金戈这么讲的时候是在离开活死人墓的时候。那是王重阳说什么都要把宝剑赠给龙叔，金戈就是这么说的：“你若是拿剑，那么就不要跟着我了。”事后证明金戈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一把剑要五六十斤重，拿着上路太消耗体力了。此外，若是拿着兵器走来走去，迟早是要被官兵抓去打仗的。金朝又在备战了，看来金主完颜亮迟早是要攻宋了。
　　开始的时候，特别是第一次这么讲，龙叔还是受了金戈的威胁。他谢绝了王重阳的好意，在路上光给金戈提行李了。可是后来，这种话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即便金戈把龙叔甩下了，龙叔只消施展轻功追上就是了。不过这次，金戈似乎真是生气了。他们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上东西了。都怪龙叔这个饭桶！不，就算是饭桶也不可能每顿吃这么多东西！金戈实在无法想象王重阳怎么肯留下这个饭桶这么长的时间？
　　“小金，别生气了。”龙叔说，“我的钱包里不是还有些钱么？”
　　“没有了，早没有了！”金戈大声嚷嚷，“早就让你吃光了。现在怎么办？我快饿死了！”他习惯了在荒郊野外的生活，京城里可不能这样旁若无人的大叫的。立刻，有两个拿着兵器的兵士向他们走过来了。那两个人红光满面，一看就是酒足饭饱的样子。他们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小兄弟，怎么？肚子饿？”
　　龙叔感动极了，想不到这人际关系冷漠的大城市竟有如此的官兵。他们接着说：“要不跟我们去兵营里吃饭吧，管饱！”其中一人还拍拍胸口，一副看我们过得多滋润的样子。另一个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仿佛说：当兵的日子多精彩，当兵的日子多美好！
　　金戈苦笑道：“不去，不去！怎么这么多做征兵广告的？我们一路上碰到不知道多少了。”其中一个见他着实没有去当兵的意向，只好向搭档摆摆手，忽悠别人去了。金戈眼睛骨碌一转，对龙叔道：“龙叔，不如我们摆个摊吧！”
　　“可是我们没有什么好卖的呀？”龙叔皱着眉头，心想难道在你小子头上插根草把你卖了？
　　金戈倒是先把龙叔卖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一小块地界上摆了个摊头。金戈冲着路上的行人喊道：“瞧一瞧啦，看一看！”见有人上来围观，金戈更起劲了。他抱拳道：“我们叔侄二人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现在我叔叔给大家表演著名的重阳子王中孚的绝技——全真剑法。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金戈在这里多谢了。”说罢他给龙叔发了一节竹棍，示意他表演一番。龙叔暗骂：“为什么！我……”金戈饿了。既然饿了就不管龙叔愿不愿意，直接就把他往前一推。龙叔自认是大侠一名，从未想到今日竟然为了祭五脏庙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
　　龙叔慨叹一声“也罢！”，便耍起了从王重阳处学得的全真剑法。虽然用的是竹棍，却也虎虎生风，身手潇洒。耍完一遍，众人皆称好！却没有人给钱，不过鼓掌了事。之后，人们渐渐散了。也是两个月前城外山上刚举办过武林大会，城里也有人去看过，还是免费的。况且，这竹棒舞得精彩，毕竟没有凛凛宝剑吸引人啊！
　　金戈又饿又恼，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气死我了！龙叔，你也太差劲了！”
　　“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确实差劲了些。”人群中闪出了一个男子，锦衣华服，手中持一把旧纸扇，扇子末端垂着一块看起来也不钱的翠玉。深秋十月，燕京天气很冷。他偏要摇着扇子耍帅。
　　“敢问兄台是？”龙叔客气地上前抱拳行李。其实龙叔不应该叫他兄台，明显他比龙叔看起来年轻多了。这么多时日的行走，龙叔已从当初那白衣飘飘的大侠变成了今日胡子拉碴的乡下汉子。
　　“哈哈！”那人得意地道，“我就是十三王爷。”
　　金戈立刻接口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京城中谁人没有停手过十三王爷的大名。完颜谦正欲发作，却忍住打开扇面遮住气得涨红的脸。“料你这山野小民也不曾听说过我的大名。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这次武林大会名列三甲的完颜谦。”
　　“啊！”金戈大叫一声，直指着完颜谦手中的折扇。“天……天……”那样子像是看到了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天圣元隆书》。
　　龙叔觉着奇怪，问道：“天什么？”
　　“天……天下一人！”金戈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四个字。他认得，这是宋徽宗的真迹。
　　“哟，”完颜谦冷笑着，“看来你还不是个野人，至少还认得这天下一人的留名。可惜世上文不敌武啊！此人虽书画绝佳，要稳坐天下还是要有我这样武功天下第三的人。哈哈……”
　　其实完颜谦也说的没错。这次武林大会总共就四人上场，完颜谦把元炽烈打了下去。虽然败在余鲲手下，至少也是第三名。接着他就把这第三名推广到了天下武林的第三名。“呵呵，既然你们知道了我的功夫天下第三，还在这里摆摊卖武，简直是班门弄斧。”
　　“你……”金戈心中不平，想要上前揍他，却被龙叔拦住了。“兄台说得是，我们这就走。”说罢，他拉上金戈转进了没人的巷子。
　　“放开！”金戈道，“你干嘛不揍他！给他的颜色看看！”
　　龙叔冷笑一声道：“小金兄弟真是少在江湖上走动，他虽然不是我的对手。可却是个王爷，况且身后还有不少官兵。若真动起手来，只怕我们不是被关进监牢，就是要被拉进军营参军打仗去了。”
　　听到要参军打仗这话，金戈总算不说什么了。他叹了一声，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这回，他们把摊子摆到了鱼龙混杂的合乐坊。这里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茶肆酒楼，花楼赌坊集结于此。金戈不知从哪里找来块破布，搞了只秃了毛的破笔，在上头写上三个大字“铁嘴金”。他再拿根竹子一称，就成了个算命卖挂的摊子。龙叔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生意。
　　谁料想一会儿功夫就来了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像典型的白面小生，若柳扶风似的过来。而另一人却是矫健雄壮，若换身兵士打扮，说不准更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那白面小生道：“幼安兄，前面有个卦摊，我们去算上一卦如何？”另一人点头称是，于是两人笑着来到金戈摊前。
　　金戈摆出一副大师的谱子，道：“二位看面相一定是来中都参加科举考试的吧……”他心里明白，不久前中都刚举行了科举。金朝的皇帝也想招揽汉人学士为官，安抚民心。总有些家境不错的书生要留在燕京繁华地见见世面的，面前的这两位一看就是如此。那白面小生见他说中了，存心要试他一试。便道：“那小先生看我们二人哪个名落孙山，哪个金榜题名了呢？”
　　金戈冷笑着，在地面上画了一个“一”字。“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他笑嘻嘻地问。
　　“错了。”那书生摆手道，“我们一个也没考上。”
　　金戈笑道：“这不就是一个也没考上吗？”
　　另一个书生朗声笑道：“怀英兄就不要难为他了。小先生说的不错。一，即可是一个考上了，也可是一齐没考上，更可是一齐没考上。考不上也就罢了，想我辛幼安一身才学还怕无用武之地吗？”
　　“算卦吗？五钱。”金戈认真地说。两人点头，要知各自前程如何。推演一番后，那白面书生党世杰算得了坎卦，而辛弃疾算得离卦。金戈也不做解释，伸手就要收钱。那党世杰道：“你这算卦的，怎么都不解就要收钱呢？”
　　金戈回敬道：“两位都是学富五车之人，诗书礼乐易春秋总比我要熟习。两位难道没有读过《易经》吗？我现在收的是排卦的钱，要解卦还要加钱的。”说着在他随身所带的青囊中摸索了一番，竟兀自摸出了一本《易经》。金戈正打算翻看后原文念一遍。辛弃疾爽气地付了十枚铜板：“那就不麻烦小先生了，我们自己个琢磨就是了。”说罢拉着党世杰要离开。
　　金戈叹道：“那就权当赠你们一句吧。坎北离南，二位怕是要分奔二地，各侍其主。”
　　等人走后，龙叔问他：“你包里还有《易经》？”
　　“人在江湖混，医家三必要随身带着。”
　　“哦？是哪三必？”
　　“当然是《易经》、《内经》和《本草经》了。”金戈埋怨道，“龙叔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快拿着铜板给我买俩包子来！”龙叔接了钱忙飞奔去了。再饿下去，小金怕是要不行了。
　　金戈痛苦地等着，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了。但见斜对面的青楼里袅袅婷婷走来一个女子，她走到金戈面前，笑盈盈地问：“我听说善易者必通医术，不知道小兄弟能医病吗？”金戈一见又有生意上门，心里乐开了花，看来今天晚上能吃上肉了。他一个劲儿的点头不算，还硬是在“铁嘴金”后面用那支秃笔歪歪斜斜加了“包治百脖四个字。
　　那女子咯咯地笑了，还没有说下去，就被几个大汉挤到一旁。那几个大汉推推搡搡地到了摊前，嘴里嚷嚷着，“都让开！十三王爷驾到。”听到这话，那女子脸色变了，逃似的回到楼里。
　　真是冤家路窄，那完颜谦又得意洋洋地到了自家面前。那十三王爷穿着裘皮夹袄，摇着扇子又踱过来了。而金戈此时简直可以说是饥寒交迫，心中难免恼怒。他卷起布条，起身说道：“收摊了，收摊了！要算命测字的明日请早。”
　　“诶！”完颜谦手一挥，那几条大汉围拢成一个圈，把金戈团团围在墙根处。“我不算命，就测字。”那意思是我的命尊贵，容不得你这小崽子算。其中一个大汉狠狠地道：“老实点，王爷要测字你想怎的？”
　　金戈自知不是他们的敌手，口气只好软下来：“那就请王爷赐字了。”说着，把那支不剩几根毛的笔递了上去。完颜谦也不嫌弃，饱蘸墨汁沉吟了一会道：“这次武林大会，前次的胜主东门沽酒扮作他养父东门全的模样出来。他倒是出了不少风头……”这么想着，他在金戈做招牌的布条上写了个全字。他这字铁画银钩，是好字。完颜氏以马上功夫见长，举兵将大宋打得只剩半壁江山。可他们的子孙却被中原的文化折服，沉醉于字画古玩的风雅玩意儿。
　　写完后，完颜谦将秃笔扔到一旁，居高问道：“你给我看看……”
　　金戈斜视了一眼他写的“全”字，冷冷地回敬道：“好字啊！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完颜谦追问，尽管他知道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可惜本应是人中之王，偏偏多了一点。”金戈指着那字道。那全字本就是上人下王，完颜谦写时墨水蘸多了，在王的左边滴下了一点墨痕。看起来像全字，又像金字。
　　“多了哪一点？”完颜谦穷追不舍。
　　“喏，”金戈朝他的扇子努努嘴，指着那垂下来的一点翠玉道，“就是这一点。”
　　不知怎的，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完颜谦竟脸色大变，似是受了极大的羞辱。他大叫道：“刁民，大大的刁民！死罪！给我打！给我拆了他的摊子！”那张扬舞爪的样子，更本就是个撒泼的地痞。那几条汉子得令后向小金戈不不紧逼。那架势简直是一群老鹰围住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鸡。金戈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抱头做乌龟状伏在了地上。
　　危险逼近的时候，他还结结巴巴地吟了一句诗：“天长地久有穷时，此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个大汉狞笑着就要朝着金戈的脑袋打下去，结果拳头被一只雪白的包子砸中了。那包子刚出炉，雪雪白，尝起来还甜丝丝的。包子后面，龙叔飞身而来，他随手拾起一根竹棍，使得就是刚才的全真剑法。完颜谦还没有看清，他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打手们已经应声倒地了。龙叔从众人中拾起金戈，接着使的就是那招井洌寒泉。他的竹棍在完颜谦的鼻尖停下了，而天下第三的十三王爷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尽管只是竹棍一根，尽管龙叔没有刺到他。可是那迎面而来的剑气，却一下把人高马大的十三王爷推到在地。
　　龙叔冷冷地看着他，尽管他的眼神里绝无杀气。“滚！”龙叔说道。这个时候，大侠本色从粗布棉衣中迸发而出。完颜谦这才知道，面前的人绝对不是可以任意欺凌的小老百姓。龙叔的英雄举动被路人看到了，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是该有人收拾一下十三王爷了。
　　接着，龙叔放下金戈，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他。那包子用纸包着，在刚才那么激烈的打斗中丝毫没有压坏。金戈贪婪地啃着包子，要知道这可是他这三天来吃的唯一吃食。至少现在，他不怪罪龙叔这么饭桶了，有时候饭桶也是很有用的东西。
　　“敢问阁下是……”完颜谦站起来，拍拍绸衣上的灰，突然谦逊地请教。
　　龙叔冷笑着，并不作答。金戈吃了包子，似乎气力又回来了。这回轮到他得意了：“你这第三名，连我叔的名号都没听过么？我龙叔就是蜀中第一高手，不，还是天下第一的丰子和！”
　　完颜谦呆住了，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扑上前去抱着龙叔的腿，哭着喊着道：“大侠——大侠！收我为徒吧！”
　　“不要。”龙叔干脆地回答。
　　“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错了！”完颜谦不依不饶地说，“我知错了，我改！我一定改！求你了，收我为徒吧！”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十三王爷此刻趴在地上，抱着一个乡下老粗的腿。他一向自认有潘安之貌，又是个极讲风度的人。在燕京没事就整天拿着扇子游荡，生气发火什么的都要拿起来遮着扭曲的脸。现在倒好，全然不顾自己的风度，只是因为他想要一览丰子和手中的天书。而天下武林的众位好手，有谁不想要一览天书绝学呢？
　　这个时候龙叔的肚子不合时宜叫起来，他饿了。长安米贵，洛阳纸贵，十枚铜板，在中都也就够买上两个包子。金戈笑道：“我也没吃饱！王爷就尽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个饭吧。”
　　“对。”完颜谦一下子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请师傅吃饭，要的，要的。”说罢就恭恭敬敬地为两人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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