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他吃东西永远都是狼吞虎咽的，偏偏又是那么小一点的孩子，周宋壹坐在干枯的草地上看他，忍不住帮他拍了拍后背，叮嘱说：“噎着了，吃慢点。”

　　才下过雨，水洼的水位在上涨，水更显浑浊，看上去更脏了。小孩真的噎着了，冲着要去水洼喝水，把周宋壹给吓了一跳，拉着拽着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脏。”周宋壹拽着他，像牵一头小羊，会被羊角顶撞那种。险些拉不住。

　　他痛苦的抬头，噎的一张脸涨红，细细的脖子上筋都有点起来了。

　　周宋壹带他去买水，好在距离不远，小孩不是那么倔。塑料瓶盖被拧开后，他抱着水瓶咕咚咕咚的往下灌，周宋壹想他吃东西真的好多毛病，这样对胃不好，因为周宋昌十几岁的时候去医院看过胃，所以周家人对好好吃饭这件事还是很看重的。

　　周宋壹把塑料瓶压下来，看见他脸上残留着未尽兴的表情，呆愣愣的。

　　“慢慢喝，不然等下你晃肚子，都能听见水的声音。”周宋壹说完把手给他牵，要回去树林，他倒不伸手，缩在毯子里跟着周宋壹，窄小的身板看上去孤零零的。

　　雨后的秋日下午连人影都看不着，周宋壹捡了两块砖头坐，跟他一起晒太阳。日光甚至有些凉，周宋壹坐着，听到他上下牙齿不受控的敲出‘嘚嘚’的声响。

　　“你很冷吗？”周宋壹问。

　　他脸早干了，血色却没上来，苍白的连嘴巴都泛起青灰。“哦。”他猛地打了个哆嗦，霍然蹲下，抱着自己开始颤抖。那瓶水灌的太厉害了，这会儿开始觉得浑身上下血都是冷的了。

　　周宋壹急匆匆脱下外套，裹着他，用手搓他后背，边搓边问：“还冷不冷？”

　　他的外套还晾着，不到明天怕是干不了，周宋壹怕他生病，正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外套留给他，就感觉怀里满了些。

　　小孩往他一双胳膊中间挤了挤，周宋壹怔住，随后环过小孩，搓的衣服后背都起静电了，小孩才不哆嗦。

　　日头往西移了移，天上没有云，天幕呈现出淡淡的钴蓝，日光变得像月光，幽悒的紧。

　　周宋壹突然被拽了拽衣袖，他低头，看见小孩伸出食指，在地上写字。一横一竖下落，周宋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个歪七扭八的字是壹，并且还少了中间那一横。

　　小孩微微偏头，眼角斜出邀功和丝丝缕缕的试探，他见周宋壹没反应，就又写了一个壹，这次可比之前规整了不少，只是依然少了中间那一横。

　　周宋壹有种他要是不说话，小孩就会一直写下去的直觉，于是伸出干燥的手，捏着小孩那根指头，带他写了个正确的‘壹’。

　　小孩盯着地上那两个字，看不出什么区别，迷茫都写在脸上了。周宋壹指着他写的壹说：“这里少一横。”

　　他眼睛亮起来，豁然顿开的又埋头写壹去了。

　　周宋壹看他沾着泥土的食指，在想他练了多久才会写这个壹。周宋壹自己刚上学读书的时候，都是偷懒写周宋一的，后来写了两年，不会写那个复杂的壹了，被周阶抓着，在田字格本上抄了百来遍才记住怎么写的。

　　“你的名字怎么写的？”周宋壹问。

　　他不理，还是只管写壹。

　　“你几岁了？”周宋壹又问。

　　他像个闷葫芦，要不是前面开口说过话，周宋壹会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周宋壹问过好些遍了，始终问不到答案，便放弃了。“好了，别写了。”

　　他不听，在地上写了好多个壹，周宋壹没见过他这么孤僻的小孩，又重复了一遍：“写很多了，不用写了。”

　　他固执的还在写，周宋壹去拦他的手，想说好脏，叫他洗洗手，结果倏地对上他那双倔强的眼睛，泛起光影和潮气的瞳仁激荡着，眨也不眨。

　　“我会写。”他说。

　　周宋壹点头，干巴地说了句：“我知道。”

　　“我真的会写。”

　　周宋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说：“知道了。”

　　“那你能不能每天都来？”他瞪着眼睛，好像在许愿，要凭借地上排列的文字，得到一个许诺。

　　周宋壹摸了摸鼻尖说：“不能，我家离这里很远，我平常要上课，来不了。”显然周宋壹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

　　又刮风了，树叶黏在地上，只有一股腥气飘荡着。

　　周宋壹低头看他，他脸上并未出现不开心，而是皱眉思索着，忖出了满脸的坚毅。

　　“那我跟你回你家。”

　　周宋壹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双眼出神的透过他，看到了灰蒙蒙的天和黄褐色的土地，水洼被风吹皱着，入秋深色的树皮连着干枯的草地，一股萧索的气息笼罩着苍穹。

　　周宋壹打了个颤栗，想起王立春和周阶，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就这么偷偷喂着不行吗？周宋壹垂下头，看小孩那张极有主意的脸，莫名沮丧了起来。

　　“哥哥。”他叫道。

　　周宋壹摘去他头发上的草屑，说：“我用我的零花钱给你买吃的，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好不好，我不能带你回家。”周宋壹顿了顿，几分少年老成地继续说：“我家条件没那么好，养你就要多出一份钱，我妈跟我爸…不会同意的。”

　　“我一天只吃一顿，行吗？”他殷切的望着周宋壹，说：“我吃不多的，我会写壹，我还会干别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拉着周宋壹要往树林里去，周宋壹站在原地不动，他只好说：“我会捡柴，我还能学着做饭，我睡觉也不占地方，可以只睡地上的。”说罢要蜷在地上给周宋壹演示他睡觉有多么节省空间。

　　周宋壹一下子想到他之前因为穿不上新衣服跟王立春闹别扭的事，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周宋壹把小孩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并未言语。

　　他敏锐的察觉到周宋壹的拒绝，脸上飞扬的神采逐渐暗淡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哥，算了，我不喜欢你家了，我喜欢自己一个人住。”

　　周宋壹欲言又止，他脱下外套，要还给周宋壹，被周宋壹又披了回去。“穿着吧。”

　　他紧紧外套，吸了吸鼻子说：“下周也来看我吗？”

　　周宋壹点头，而后目送他走进那片树林，黑色外套像一个袍子，被风刮得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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