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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爱爱小学毕业那年,市里实行企业改革,厂里按要求全面停产整顿。爸爸并不只是一个看见女人就迈不开腿的人,他还是个很刻苦很敬业很懂专业的领导者。改革开放前,市里决定办堮新厂的时候,他作为年轻有为的干部被安排到这个位置。是他亲自带着人去外省同行前辈那里学艺取经,从建厂房到设备安装投产,没有一样不是在他监督下完成的,他的功劳和苦劳是领导和职工有目共睹的。他聪明,也爱钻研,那时他的专业技术可以说相当厉害,像他这样既懂技术又精通业务、还善于管理的厂长,在当时的小县城还真是不多见。他只要不出门学习、开会、几乎天天带着壮壮爸爸他们那些年轻的技术员在车间转,琢磨怎样改进技术,提高产量和质量。小县城改县为市,再到发展成为不错的中等城市,各类工厂如雨后春笋。堮新厂在他的领导下,也一步步扩建壮大,成为市里的龙头企业。在厂子最辉煌的时期,每星期都有外地的同行到这里参观学习取经,给市里挣过不少面子。爱爱家住的房子就是以前用来接待来访者的会议室和吃饭的雅间。但是后来工业发展日益迅速,科技日新月异,市场风云变幻,只有高中水平的他思想和能力还停留在原地,一不经意,就被同行甩在了后头。因为条件落后,引进的人才留不住,技术革新不能及时跟上发展的潮流,设备也需要更新换代,厂子越来越不景气。当然,象堮新厂这样被同行挤得吃不饱饭的厂子市里比比皆是,比他们更糟糕的也多得去了,都面临着整顿改革或倒闭。厂里为了解决职工住房问题,投入大量资金盖了几栋职家属楼,根本拿不出整改资金。市里也不愿意拿钱丢在这个前景并不乐观的厂子,决定把厂子转让承包出去。于是本地的财主约了外地的同行来搞兼并,爸爸便不能再继续当厂长了。他不服,在他看来厂子的不景气并不是他领导无方,而是上头的条条框框局限了他施展手脚。他说厂子是他一手办起来的,即使承包也得由他来。这怎么可能?他没有启动资金,还是要靠市里扶植,哪有人家自带资金省事?但是这么大的一个厂子的厂长,也不能说免就免了吧?他从三十出头建厂,一直在这里干到五十多岁,二十年的坚守劳苦功高。当了多年的厂长,他跟工业局的领导交道自然差不离。领导知道他倔强难缠,还有他在厂里的威性一直很高,职工们马上就能住上新楼房,都对他心存感激,他们怕他扇动职工不服,就把他调到市工业局挂了一个虚职,属副局级。说是副局级,其实什么实权都没有,只是头衔好听。反正没几天他也得退休了,送他个人情平他的心算了。从一个操心劳碌的厂长变为凡事不用担责的机关干部,他也心满意足了。于是爱爱他们家必须举家迁往工业局的单位家属房,因为厂里新来的承包人是从外地来的,人家也需要住房安家落户。其实财主们哪里不能住?又哪里看得上这几间不伦不类的房子?新厂长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意看见老厂长天天在他和职工们眼前晃来晃去。
新的家在一栋上下七层高的新盖的楼房,领导说考虑到奶奶年纪大了爬不动楼梯,给了爸爸一套一楼的房子。妈妈不愿意,说捞不着三楼或四楼,最差也要弄套五楼的吧?让爸爸去跟领导协商。
奶奶在厂里住了十来年,跟很多工人们都很熟悉。她看着旁边女工宿舍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的住进来,一个个的成家后搬到家属楼,眼看着都要搬进新的家属区了,她却要搬走了,心里怪舍不得的,尤其是舍不得壮壮奶奶。她每天吃完饭收拾完了厨房就出去和人聊天,说些即将辞行的话。那天她看见壮壮奶奶在看料场旁边那棵大柳树下乘凉,就拿芭扇去了。爱爱没有暑假作业,她拿了一本故事书看。爸爸妈妈又说起房子的事。
“五楼,你是不要紧,她奶奶怎么爬得动?”
“爬不动叫她回老家。一楼那么潮湿怎么住人?你妈又不只养了你一个儿子,你大姐不还是招的上门女婿吗?她家除了死了的汪筝奇,古新国、古百欣、祁卫国、古百钊、祈兴强,还有你大哥的古锦云、古百华、古百阳、古百盛、古锦蓉,甚至古凤玲和古军强,他们这些人不都是你妈拉扯的?就算有的不是她一手弄大的,她照看得的还少吗?她不就替你看了爱爱一个,凭什么让我们一家养活她?”
“瞎说,她大姑妈家那几个小的都是人家筝奇和百欣弄大的。”
“嘁,别以为老子不回乌河镇就不晓得你们家那点破事。就算不全是,她也没少伺候那些小东西们。你大姐偷人闹出人命后坐牢去了,古新国和古百欣不是你妈一手弄大的?”
“你在哪来听的乱七八糟的话?是锦珍个混账东西跟你说的?她晓得什么?光听袁德彪胡说了又来跟你胡说。”
“胡说?古月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话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是乌龟吃明亮花子{萤火虫,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是亮的}。锦珍才不跟我说你们屋里的那些破事。再说她也没亲眼见过,说了我还不一定相信。是你的锦云说的,说你妈偏心眼,不大管他们,帮你姐姐帮得最多。袁德芳进门后古月琴的娃子们还吃你的喝你的。要不说袁德芳一绳子吊死了,不说你是个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花心大萝卜,单是你妈成天端出个封建老婆子的架子刁难人,再加上你那个女特务样的姐姐领着一帮子小崽子来吃、喝,哪个人受得了?”
“越说越混账了,你说哪个是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花心大萝卜?”爸爸温怒,但是脸上仍然维持着笑意没有发火。
“说你,我还能说旁人?你古月箫是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花心大萝卜。这话是你的锦霞说的,你亲生的姑娘还能冤枉你不成?”
“你他妈是真能扯,说房子的事你扯到哪去了?你说盖房子没有一楼能直接盖三楼四楼?一楼就不要人住?你叫她七老八十的人了到老家去,他们哪个有条件管她?”
“就你有条件?农村哪家没有老婆子老头子?那些老家伙不都活得挺好?唯独你妈格外金贵?谁个不晓得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住一楼?人家一把手的司机连二楼都嫌差了,住到了六楼。你好歹也是个副局级,反倒连个司机都不如?”
“算你说了句实话,老子还真的不如人家一把手的司机说话有用。你想一想,这次分房以后还能有下回?老子也一把年纪了,住那么高,老子还能爬几年?你将来就不老吗?到你爬不动的那一天,你想换套一楼的房子都没有那个能力了。”
“我爬不动我活该,反正就是不要一楼。”
“你是不想要一楼还是不想养老娘?”
“随你怎么说,都行。”
“哦,用得着的时候去接她来,用不着了就把她赶回去?你他妈不怕人笑话我还做不出来。再说把她送哪家去?你说她大姑妈,她四个儿子就新国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卫国投奔丈人去了,百钊和兴强都还住着土房子。什么年月了,人家楼房都住旧了,他们还两家人挤在几间破土屋里,哪有她住的地方?祁友枝那个人做婆婆妈妈的家务活还勤快,做农活耕田、打耖、挑担子他一样都不行。人又老实,做生意没脑筋,指望他为娃子们颠倒划算那算是完了。她大姑妈六十多的人了,一大家子的事还都靠她盘算。百钊个不省心的又离了婚,她那日子过的叫个什么日子?你还把老太太送去让她管?”
“百钊不省心?还有谁比你姐姐还不省心?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百钊离婚就怪她。当初菊英还提醒过她,她也不屙泡稀屎照照她那是个什么家?还好意思嫌弃李枣叶?她再怎么不好过是她自找的,她活该!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借口可讲。”
“你怎么老是抓着她的小辫子不放呢?再说锦云她爸。他这一辈子只顾自己轻省享受,几时考虑过旁人?锦云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哄弟弟妹妹,再大一点就出工挣工分。百华、百阳、百盛三个大的儿娃子长起来,学手艺、求师傅、找对象、盖屋、结婚,样样都是大嫂子操心,他不闻不问没管过。娃子们学艺十天、半月不落屋,他都没问问干什么去了。锦蓉打小要强会读书,考了个中专没钱读,大嫂子一狠心把年猪卖了让她去报的名。后来赶着喂的一头年猪没多大点,过年才杀了七八十斤肉。团年饭上蒸蒸笼格子,老大嫌肉膘太薄,一边吃一边骂,说不该为了一个女娃子读书把年猪都卖了。大嫂子还了一句:你嘴里吃的不是肉吗?嫌不肥你不会一筷子夹两片喂到嘴里?他站起来就把桌子掀翻了,团年饭都没吃成。他张嘴就骂,动手就打,大嫂子跟他过得够够的了,上过吊,跳过水、还喝过农药。大哥懒汉,倚老卖老的什么活都不干,田里农活都指望大嫂子一个人,他成天不是看小说就是听收音机,现在又有电视看了,更逍遥了。嫂子做不动了,几个儿娃子成人了,他们帮忙做。现在三个儿娃子结了婚,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嫂子有人要,老大没人要,嫂子只好陪他出来单过。娃子们日子过的都还不错,就是都不肯拿钱养老,还说姑妈姑爸年纪更大,他们都自劳自食,凭什么他两个就还要儿子媳妇养活?几个娃子算计着只给他们一点勉强可以糊嘴的粮食。没有经济来源,老大好吃好喝惯了,哪里苦得来?就拿大嫂子出气,说她养了一窝没良心的强盗,一句话不顺耳就动手,三天两头打一顿。老大自己不跟儿子照面,光逼嫂子去跟三个儿子要钱,那几个狼心狗肺的钱没多给,还给她一顿好打。他们嫌她没给他们挣下一文钱的家当,反倒留给他们每人一大笔债务。給她一点粮食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要零用钱。钱没要到,老大又打她。今年正月初一年还挨了大哥一顿打,她一恼火独自到城里来做小生意糊口,不管老大了,老大无可奈何只好做点坐买坐卖的小生意。他自身难保你让老太太跟他过?”
“都活该!男的偷了一辈子懒,女的偷了一辈子人。做老的不顾小的,小的当然不愿意管他?对了,听凤玲说,锦蓉从上高中起,她的吃喝学费就是班上一个男娃子供的。上师范后又换成她现在的老公供的她。”
“她的屁话你也信?凤玲个死女娃子也是嘴贱欠打,什么瞎话都跟你乱说。”
“呸,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靠卖身读书考学,真是人才,真他妈的励志,这一点是得到了你嫂子的真传了。就这个励志来说真是值得表扬的,可是过河拆桥就他妈的太不地道了。古月萧,你嫂子生的那些个娃子都是你大哥的吗?她怎么才能保证品种纯正?你们凭什么相信那些个都是你大哥的?”
“混账,不是他的是你的?”
“怎么?还护短呀?许她做还不许我说?”
“她吃的苦受的罪你想都想不到,你有什么资格笑话她?说老太太的问题你扯到她那里去做什么?还有老二,他是上了人家门的。”
“现在的法律不管这些,所以儿女都有赡养义务。”
“就算法律规定他有义务,他跟叫花子一样你能指望得上?百祥也投奔了丈人家,他和少义又弄得水火不容,金娥和雪英那两个更指望不上,他自己还没个着落,还有能力赡养老的?要是爱爱二姑妈在家兴许能帮得上忙,可她跟着那个吴真勤去了海南。后来听说又去了新疆,这些年没回来,变成什么样子了都不晓得。肯定是混得不行,不然怎么会连少珠结婚生娃子那么大的事情她都不回来看看?你说老太太不跟我们跟哪个?”
“你不会这么想吗?当初锦珍她妈死的时候你不是假装要寻死觅活吗?要是你真的寻了死你妈这会子跟谁个过?还不是他们养着。古月萧你说就你们这一家人,有个有人样的吗?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我都替你寒碜。”
“谁他妈假装寻死觅活了?你怎么说话就翻老账本?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比他们好吗?你现在叫老太太回老家,不说旁的,你姑娘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我管她做什么?她心里眼里有我吗?我跟你说清楚,除非弄个五楼,否则,你、你妈,还有你姑娘,你们一起过。”
“我们三个住一起住,那你呢?到厂里住集体宿舍?”
“不光你们三个,你还可以把你的锦珍、锦绣、锦霞,包括余明丕、余德魁,还有你那两个女婿、两个外孙,都叫来跟你一起住,你正好享受享受儿孙满堂、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也不住什么集体宿舍,厂里新盖的家属房不是快完工了吗?我自己买套小户型住。”
“也行,你住这边上班近,我下了班坐公交车过来。爱爱反正离不开老太太,她两个在那边住,住那里她上学也近便。”
“你没听见我叫你享受天伦之乐吗?到我这里做什么?”
“你跟我分居?那不行,不挨着你我可睡不着。”
“我跟你分什么居?直接离婚。你和你姑娘有你妈就行了,还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里爱爱的眼泪流出来了,她觉得爱生死后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怎么了宝贝?”爸爸听见爱爱眼泪滴在故事书上吧嗒、吧嗒的声音。
“无缘无故的哭什么?神经出了毛病呀?”因为爱爱长期对妈妈过于冷淡,妈妈对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有耐心了。
“肯定是你说要把老太太送到老家去,她伤心了。”
“我现在不是说让你们一起过吗?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爱爱不做声,眼泪把故事书都泡湿了。
妈妈把故事书从爱爱胳膊下抽出来。“我不是存心要赶你奶奶走,只是不想住一楼。你要知道,一楼不光是阴暗潮湿,更主要的还有蚊子多,蟑螂多,老鼠子多,最可怕的是蛇还有可能会爬到屋里去。以前蛇爬到壮壮奶奶屋里偷吃鸡蛋你还记得不?”
爱爱听着听着眼泪没有了,大热天的身上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她最讨厌蚊子,蚊子咬了奇痒难忍。听说蟑螂会传播疾病,但她见得少,无所谓。她还怕老鼠,听见老鼠这两个字都觉得恶心。她认为比老鼠更可怕的就是蛇,那玩意哪怕是死的躺在地上,她都不敢从旁边过去。
“妈妈,我们可不可以住二楼?以后上初中了,早晚要上自习课,你得接送我。五楼太高了,我也爬不动。”
“你小小年纪爬爬楼锻炼一下身体不好?”
“锻炼身体在马路上、操场上都能锻炼的。要是奶奶住到五楼就只能呆在屋里,想出来溜溜都不可能了。我们不是一直住二楼吗?我觉得挺好的,二楼奶奶也能承受。”
因为爱爱主动说要妈妈接送她上学,妈妈就没再坚持要五楼。房子下来就要尽快搬家,因为新来的厂长等着改造食堂和楼上的房子。
搬家真是不容易,满屋子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收拾,哪些要送人,哪些要丢弃,哪些要清洗,都要一一清理打包,还要哪些需要更换添置。妈妈说想想都觉得烦,在家跟吃了铳药一样,动不动就发脾气。奶奶说两边都乱糟糟,她想回老家住几天,等新家收拾停当了再回来。爱爱当然要跟着奶奶。妈妈说正好,免得她祖孙两个在家碍手碍脚的。她让奶奶带着爱爱到新国那里住几天,等新家收拾好了就去接她们回来。之所以点名住到新国哥家,是因为他两口子为人不错,他家还算干净整洁,人也健康,没有被疾病传染的危险。
这时候锦珍姐姐和余明丕因为厂里停产整顿也放长假了,余明丕说不如到他家去,他家宽敞方便。锦珍姐姐从认了爸爸以后,一直没有回过婆家。她公公婆子听说厂里放了长假,又逢帅帅暑假,希望他们能回家住一段时间,一是想缓和紧张的矛盾关系,二是家里吃的喝的一应俱全,不用花钱买。他们怕锦珍姐姐不愿意和他们接触,就借口说大姑娘林场的果子成熟了,请他们去看果木,躲到姑娘那里去了。锦珍姐姐听说公公婆子不在家,就带着爱爱和奶奶回去了。
他们家在一个小的山岗子上,坐西向东的一个院子。左右没有邻居,周围一圈二十多亩的旱地水田都是他们家的。大门口一个不小的稻场,白土碾压得和水泥广场一样平整,周围栽一圈果树。除了门口一棵比两层楼房还高的冬梨树,其他果树都人为地把树枝修得很矮,因为怕它们长得太高,晒粮食的时候挡住稻场的阳光。
稻场南北两端各有一口堰塘,靠南边的那口堰塘紧挨着菜地,用作涮洗和灌溉。除了石头埠头前用竹竿拦出一个三米见方的水洞,塘里其他地方看不见水,被厚密的菱角的叶子封死了。绿中泛红的叶片间刚刚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出红的菱角。塘里有鱼,那种光看见两个眼睛的寸许长的小鱼,它们三五成群的到埠头边闲逛、寻食。可能大鱼是不会轻易到埠头边来冒险的,他们应该都藏在看不见的水里吧?爱爱这么想。
菜地里的菜一格一格排列整齐。豇豆、四季豆、刺黄瓜都搭了架子。粉绿的嫩豇豆足有二次来长,线一样挂满了架子。黄绿中泛白的四季豆一挂一挂的象管装的风铃。深绿色的黄瓜癞癞挤挤的长满了白色的小刺。菜瓜和甜瓜的瓜秧都平着地长,只有蔓的顶端努力地向上赳起。蔓上已经有了搾把长的毛茸茸的小瓜,它们藏在绿茵茵的肥嫩的叶片底下。绿的辣椒、红的番茄,茄子有绿皮、白皮、紫皮三种,都结得又厚又密。紫红的苋菜、翠绿的空心菜,还有叶片肥厚的韭菜,竹叶似的生姜。靠篱笆一圈是南瓜和冬瓜的地盘,圆圆的南瓜有拳头大的,也有碗大钵子大的,都还是墨绿色。小枕头样的冬瓜还没有长□□,通身的小茸刺标志它们还嫩得很咧。北边的堰塘水很清,塘尾有不多的荷叶,没有荷花,帅帅说这是他爷爷种来吃的家藕,所以不会开花。塘底有葱绿的水藻,帅帅说那里头藏的有鱼,他爷爷奶奶平日里在这口塘里挑吃的水。
房后有小树林,紧靠屋后是果树,外围长着一圈挺拔的翠竹,竹间有不多的几根槐、榆、白杨、泡桐一类的树。竹林外密密的长着荆棘一类的东西,形成与外界隔绝的厚实的屏障,哪怕一只狗都休想钻不进来。好多的鸡藏在屏障的阴凉下打盹或刨虫子吃。橘树的叶片绿绿的、厚厚的,有蜡样的光泽。数不清的乒乓球大小的青橘挂满了枝头,走近可以闻到橘子独有的清香味。桃树上只剩下茂密的叶子了,只有篱笆边上一颗桃树上还有一些鸡蛋大小毛乎乎的青桃。帅帅说那棵是毛桃,野的,那种桃子不好吃,要长到割稻谷的时候才成熟。又说外面稻场东南角上有一棵黄桃,那棵桃季节晚,树上的桃子也还是青的,别看它个头那么大,能把牙酸掉。等过几天青皮变成黄色的了,再吃就特别甜。梨树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青梨,绿的梨皮上有褐黄色的麻点,就像人脸上长了雀斑一样。帅帅说这梨酸甜,吃两个后牙齿就不敢喝凉水了。现在还很硬,也还要长几天才能吃。那边还有黄皮的茶梨、青皮的日本梨、圆溜溜的果果梨。这中间茶梨最好吃,但是季节迟,得收割后才能吃,日本梨核小,果果梨成熟的季节最早,向阳的枝条上的梨应该可以吃了。李树也有好几棵,一样的树结出来的李子却不一样。有青黄的、红黄的、紫红的、青绿的。帅帅说青绿的最好吃,别看它是绿皮,一咬开,里面的瓤却是红的,流出来的汁液跟血似地,甜得泱人。但是这种李子季节较早,只剩下树梢上还有几颗。余明丕跟猴子似的灵巧,一下子爬到了树上,摘了李子丢给爱爱。帅帅说的不错,这种青绿皮红瓤的李子最甜,青黄皮的次之,红黄皮的最酸涩难吃。帅帅说这种最经放,放好长时间不乱,放久了更好吃。
“明丕,你这屋场真紧凑、真大,得三、四亩地吧?”
“嗯,婆婆好眼力,不算两口堰塘,按六百六的老亩算有五亩多,按千平方的新亩算差不多四亩。”
“真是福窝呀,我活了这一辈子,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的屋场。”奶奶由衷地赞叹。
余明丕爷儿俩带着爱爱和奶奶围着院子参观了一圈方才进门。他们家真的很宽敞,也很干净。前面有上三间、下四间的二层小楼,后面三间砖瓦结构的老旧的正房,帅帅的爷爷奶奶一直住在这三间正房里。楼房和旧正房之间隔着一个南北长东西短的长方形大天井。大天井南北两端各有两间砖瓦厢屋,南屋当仓库用,堆粮食和肥料。北屋靠楼房的那一间空着,到冬天烤火用,所以靠墙整整齐齐的垒着一人来高的劈柴。靠旧正房的一间做厨房,厨房的北墙有一扇后门,通到另一个院子。喂猪、喂鸡、上厕所都要经过这个门。那个院子的西屋是一间柴房,还有厕所和一个硕大的鸡舍。鸡舍分上下两层,下面关一百只鸡不成问题,上边垒着两排鸡窝,给鸡下蛋用。鸡舍旁边有个狗窝,帅说狗很少在这里睡觉,因为它要看门守夜。北边一溜是两间猪圈,一间牛圈。这个院子也有专门的院门通向外边,牵牛、除粪、运柴火都走这个门。这扇门成天关闭着,只有需要的时候才敞开。门槛下方留着一个小洞,供鸡自由来去。院子里也有一个小天井。小天井是用红砖扣的地面,牛圈门两侧各有一棵高高的柿子树。柿子树肥厚的叶片下密密的藏着些方形的小柿子,它们还没有花托大,帅帅说柿子长大了就变成了圆形,小钵子样的,最大的能长到一斤重。
回到大天井来。天井南北两端各用砖头砌了两尺见方、尺把高的池子,其他地方都用水泥封死了。南边的那口池子栽在一棵高齐房檐的橘树,树冠直径大概有两米,树上也缀满了小青橘,香气一阵一阵的直入鼻息。对应的烤火屋门口的那口池子种着一颗葡萄,用竹子方方正正地搭成四平八稳的葡萄架。抬头上望,碧绿油亮、近乎透明的葡萄叶子铺满了整个架子,遮住了大天井的三分之一。葡萄还没有成熟,翡翠珠子似地一串串从叶子间垂挂下来,它现在的汁水应该是奇酸无比的。这么一想,嘴里的口水便立即从舌下漫到舌上。
距离葡萄树几米处的厨房门口有一口水井,他们平日里不怎么用,因为井水寡淡无味,不像堰塘的水清甜,烧开水时壶里还会结厚厚的白色的矿物质。所以除非雨天挑水不方便,或天干干塘了,他们一般是不愿意吃井水的。不过冬天清洗衣物是必须用到的,因为那时候的堰塘的水冰凉刺骨。
两边厢房的屋檐下用铁钩挂着腕粗的竹竿,供搭凉毛巾衣物什么的。刚洗的衣物不在这里晾晒,稻场上有拿竹竿和树杆支起来的架子,专门晒衣物用。
楼房虽然还是水泥地面,但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家电、家具一应俱全,床还是席梦思的,这在农村算是极少见的。这些不是锦珍姐姐的嫁奁,是盖楼后才买的。她的嫁奁在楼上的一间房里,两口老式的衣柜,两口皮革的箱子,一张棕绳床,一台缝纫机,一台电视机。这是她结婚的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嫁妆。冬天他们住在楼上晒太阳暖和,夏天热了就搬到下面来,因为屋前屋后有树荫挡着,屋里会阴静凉快一些。
“锦珍,你这是掉在福窝里了呀,这么规整的宅院,地方上还能找得出三家五家?不怨你爸爸强制你来,这条件叫谁看了不爱?再看看人家老的,把这个家收拾的还有什么话说?别跟人家置气了,你和明丕明天去把他们接回来。”
“等两天吧。他们平时难得去走动,也让他们去好好玩上几天。”
“那样也行。你这两年在厂里住着,你爸爸、大爸们那里虽然你也经常去,但是他们都不肯上你的门。几年不端你的饭碗了,这回请他们来好好玩几天。还有你两边的爹爹婆婆也该接过来玩玩。”
“帅帅爹爹婆婆年年都请他们来吃过饭的。”
“那能一样吗?他们那是顾着面子来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你把我送你大姑妈那里去,好方便他们来玩,不然因为讨厌我都不肯来了。”
“哪里就讨厌你了?你好好的玩你的。”
“就是你袁家的爸爸他们不讨厌我,我也是没有脸见他们。当初不觉得,这越老越晓得你妈的好处了,也越觉得我当初为人做事太不近人情。你妈多好的人,你爸先后找了三个堂客,数你妈最好。虽说长得不是最干净,但是她勤快、能干、大度、本分、顾家,都是那两个不能比的。特别是锦霞她妈,人虽然干净,心眼太小,和你妈比那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初要是你爸不在外面胡来伤你妈的心,或者我和你姑妈们对她好一些,她可能也不至于走那条路。可是我们一起伤了她的心,我真是愧对你爹爹婆婆和舅舅们。再说我早就想回老家看看了。等他们来过了以后,我再来住也一样。”
爱爱喜欢锦珍姐姐的家,她在这里就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样快活。虽然她从来不缺少水果吃,但是那都是妈妈从市场上买来的,或者厂里发的,人家送的。不像这样直接在树上揪果子吃过瘾。她跟着帅帅学会了爬树,果树大多不高,且枝杈多容易攀爬。他俩坐在树枝上,看中哪个果子揪哪个,咬一口觉得好吃就多吃几口,不好吃便吐出来扔掉,被他俩丢弃的果子滚得满园子都是。就算是吃吃扔扔,到了吃饭的时候,牙还是酸得不敢咬东西。
“小祖宗们,有你们这么糟蹋东西的吗?不吃就不摘,留着卖钱不行?等明天你亲爷回来不打人才怪。”奶奶看着一地的果子心疼得慌。
“亲爷是哪个?”帅帅问。
“苕孙子,亲爷不就是你爹爹?你小姨管你爹爹叫亲爷。”
“哦。太婆你放宽心好了,我爹爹才不会打人。”
“尽他们糟,只当是风吹掉了的。我们屋里的果木从来不卖钱,吃不了就送人。年年都送果木给他家爷、大家爷他们吃。大家爷住镇上,街上人都不爱栽果木树,送他们送得最多。”余明丕说。
“趁着果木多,接他们来玩。”
“得等我先把我爸妈叫回来。他们不回来,帅他家爷肯定不愿意来,他那个人很喜欢讲个礼
行义气什么的。锦珍淘逆的时候,他进门就给我爸跪下了,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哭得眼流鼻涕一大把的,说他对不起我们一家人。弄得我和我爸都不过意了。”
“都怪锦珍身在福中不知福。”
“婆婆别这么说她。人哪有不糊涂一回两回的?她一开始就看不上我,我也晓得自己配不上她,还是死皮赖脸的要她。她自生活泼开朗,喜欢说笑。我本来不是话少的人,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多挣点钱,好改善她的生活条件。我们田多活路重,一开春就有晚干不完的活。白天忙一天了,晚上还心心念念地跑出去刨蜈蚣、下鳝鱼,捉知鸟,落屋都快转钟了。冬里闲下来了就跟人出去打零工,干建筑也好,搞装卸也好,只要能赚钱,脏活累活都拼命干。人一累,就懒得言语,一天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她也憋闷。就象她说的,我跟木鱼疙瘩一样,不敲就不出声,敲了还是个闷声气。她跟着我也是委屈她了。”
“委屈什么?是她不知好歹。”
“都过去了,不说了,莫让她听见还以为我心里还记着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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