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徒

　　谢无患携沈漪一路惊掠，掀起一路尘烟，东出二百里，焦土渐少，荒木孤草愈多，满眼凄凉色。
　　并非他不想御剑而行，只是莲旬躁动，他亦没有完全掌控之力，此刻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澄心宗事大，各大宗门和势力都消息灵通，知道沈漪在此出现过，连妙法此等人都循声出现，各路人马定会在数日内都赶至这里，这些人里，一部分是与沈漪有怨结未解，蜂拥而来意图浑水摸鱼，另一部分则是明摆了为仙魔二道天级悬赏而来，是则沈漪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腥风血雨。
　　公输明虽交代了谢无患此事，但也会怕谢无患失手，定会兵分数路，齐齐追杀，若让魔兵从自己手里抢得了人走，那交换顾雁之事便成了一句玩笑话了。
　　妙法许是与沈漪有旧，才会先行来此地，镇守住澄心废土，赠宝，医治，甚至留在原地度化残留怨气，毕竟三怨成府，沈漪身上业障重重，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自己或许不甚在意，可现今情形再添几笔当真容易大祸临头。
　　更何况，那天雷子虽造就许多杀孽，非是其杀红了眼，却是为救谢无患而使。
　　谢无患此刻也无心计较那许多恩怨得失，一心定计今夜找个地方落脚，明早速速离开。
　　虬松寺，源气海是何地？
　　谢无患摇摇头，不再去想，提了速度趁天色未晚，赶至泉水镇。
　　暮色四合，正是孤燕归家之时，谢无患堪堪奔至小镇口，手掌在沈漪面上拂过，为其换了一副面容，将莲旬收入储物戒，敛了自身气息，变作两个凡人欲入城。
　　小镇人口似乎不多，所以也无甚防备，门口只有两个放哨的汉子，没吃饱一样瘫在墙上，也不挪脚，仅仅是斜眼看他。
　　谢无患抱着沈漪，双手不得空闲，只虚虚弯了下腰，上前问道：“我兄弟二人本是出门游玩，不料兄长半路生了怪病昏迷不醒，又迷了路，一路上没见到个去处，家仆也都半路逃走，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啊！不知二位大哥可否指路镇中最好的医馆？小弟定有报答。”
　　那两大汉看谢无患衣着华丽，却又风尘仆仆，怀里是个面色苍白的人，眼神交换，他等在此的职责,也就是防备山贼强盗罢了，于是并不多拦，一脚踢开大门，指着眼前石板路大咧咧说道：“这条路走到尽头左转，就是李郎中的医馆，李郎中可是这里最好的大夫。”
　　谢无患笑笑，递给二人一小块碎银，装作满心感激地离开了。
　　谢无患走后，那俩大汉才走到一起，捧着那块碎银又抢又咬，身材稍小些的那个没抢过，沮丧地待在大块头旁边嘟囔：“怪哉，这两日怎的全是走投无路的人？外面世道真乱啊！还好我魏老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备了几大缸粮食，够吃一年的了。”

　　天色未完全沉下来，但镇中已灯火通明，路过几间酒坊茶肆，还隐隐传来丝竹唱乐之声，谢无患略有疑虑，脚下不停，一个拐角闪身，便闻到清香扑鼻的药味。
　　然后见两开间的铺子，木门虚掩，门内透出一些摇曳的烛光，抬头一看，牌匾上正是“李氏医馆”四个大字。
　　谢无患敲了两下门，然后轻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引门内伙计“哎呀”一声跳起来，好似受惊不小。
　　伙计本以为是他的哪位好友知他胆小，恰逢今日在店内轮值，故意晚上来作弄他，没想见抬头却是一位剑眉星目，气度颇为不凡的人。
　　晃神片刻，才注意到他还抱住一人，于是放了手中医书，急急迎上去帮忙，一边指路一边问：“哎呀，这位客官是怎么了？来，这边这边，先把他放到病床上。”
　　谢无患扫了一眼面前的小伙子，顶多也就十三四岁，许是店里学徒，于是把在城门对大汉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又搬出来讲了一遍。
　　伙计嗯嗯奥奥地搭腔，听谢无患要找李郎中，作了个无奈之相，看着谢无患脸色，怯怯地说说李郎中恰好今日不在。
　　谢无患听了妙法的话，本就不欲再找凡间郎中给沈漪看病了，只是为掩人耳目，做戏做全套而已，于是摆手：“不打紧，我这兄长这样有一些时日了，便是明朝再请郎中诊治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有无清静病房，可供我兄弟二人借宿一晚？”
　　伙计愣了愣，更不好意思了：“客官，您实在来得不巧，我们医馆为多诊治病人，便没有开单间的，都是木板床，要不您……”说罢想到了什么似的，兀自摇摇头。
　　谢无患四周看看，医馆除了抓药的柜台，另外一大半地界都是空的，一面墙上斜放了许多木板和支架，想必在白天时会组装成简单的病床，供病人使用。
　　伙计这时捧了一杯热茶过来，招呼谢无患，生怕得罪这位看起来不凡的富家公子一般。
　　谢无患接了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才答复他：“没关系，那我与兄长便在此处将就一宿也可。”
　　伙计将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内室抱了两套被褥，又给谢无患安好一张木床，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再次拿起医书看起来，只是这一次有外人在场，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了。
　　反正无事，他又抬眼透过书的缝隙观察二人。
　　那躺着的客官不知得了什么病，自进来后便没有动静，那俊美的公子给他喂了些茶水，又拿被褥给他盖上，之后就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块木头。
　　伙计甩甩头，纳闷，这二人长得也不像兄弟啊。
　　忽然，那兄长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念了什么，一旁的弟弟低头去听，然后毫无预兆地抬头看向自己。
　　伙计五脏六腑都咯噔一声，舌头几乎打结：“客，客官，您兄长他，他……”
　　谢无患并责怪这伙计的意思，妙法说沈漪会很快苏醒，但事实并不如此，在他思考是不是元生之水用得太少的时候，沈漪忽然切切地喊了一声疼，他才下意识地看向了在“钻研”医书的伙计，没想到对方也在偷看自己。
　　谢无患走向药柜，把这年轻的伙计吓得连连后退，喊着：“客官！我不是有意的！”
　　谢无患摸摸自己的脸，问：“我有这么吓人吗？”
　　对方几乎要哭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我问你，你医术如何？”谢无患正色。
　　“我资质平庸，只是学徒一个，现在还在跟着老师学习。”
　　“可懂药理？”
　　伙计不知道他要干嘛，颤巍巍地回答：“学，学过。”
　　谢无患一笑，道：“学过就好，你给我抓几味止痛的药过来。”
　　伙计手脚飞快，身躯矮矮的却灵活无比，在药柜间左右窜动，上下攀爬，不一会儿，就抓了十几种形态各异的药材给谢无患。
　　谢无患背过身，挡住伙计眼神，手掌灵压暴涨，凝聚出一团赤色魔火，将药材全数焚烧成灰，又从灰烬中挤压提炼出几滴液体，食指一弹，便落入沈漪口中。
　　谢无患也不知这样有没有用，好歹沈漪不喊痛了，一夜就这样过去。

　　次日伙计趴桌子上被日光唤醒，弹跳而起，大喊糟了糟了，竟什么也不管地夺门而出。
　　谢无患还是保持坐在沈漪床边的姿势，于闭目调息中睁眼看伙计跑出去的方向，忽然意识到有一道眼神落在身上，他有些不自在，离开床沿，站起来，抖抖衣襟。
　　回头一看，沈漪动也不动，只直直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毛。
　　许久，沈漪才一字一句慢慢张口，好似根本没有睡醒，眼睛又半眯上，说：“我感觉，我肚子里，有东西。”
　　谢无患一愣，妙法离开的时候的确没有将无常偈和霜露果两样东西取出带走。
　　谢无患道：“我们出秘境后，落到了澄心宗的废墟上，你那时不省人事，我遇上了一个叫妙法的和尚。”
　　“妙法？”沈漪面色一正：“他来做什么？”又似想起了什么一样：“他带了霜露果来？”
　　谢无患点点头：“他说这是你二人之间的信物，特地来归还。”
　　谁料沈漪不喜反怒，手捏成拳，击打在被褥上，美眸如同寒冰，却不知在瞪谁：“谁与他约定过信物！”
　　谢无患感觉好笑，慢悠悠地开口：“那果子，现在在你肚子里。”
　　“自作多情！”沈漪将被褥往上掀，盖住自己的头，声音闷闷的。
　　妙法是不是自作多情他却不知道，但看样子沈漪确实不愿领情，谢无患对着那被褥耸起的地方，酸溜溜地说：“沈仙长真是福缘深厚，走到哪都有人来救。对了，妙法和尚还说了……”
　　“我不想听。”谢无患还没把话说完，沈漪就把被子一裹，翻了个身。
　　谢无患没好气道：“你既醒了就起来吧，我昨晚感应到这城里有许多修士隐匿，说不定都是你的仇家，我们今日必须离开这里。”
　　沈漪仇家可多，简直一抓一大把，一剑砍到修士堆里，大概都不会误伤到什么无辜。
　　谢无患倒不是怕沈漪出什么三长两短，只是单纯觉得这些人要是一起攻来，自己定然打不过罢了。
　　“我饿了。”沈漪自从褪凡后，说得最多的就是他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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