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回到县城已经是午饭时间，饭吃一半，韩京接了个电话。

　　两个人坐得近，黎瑛听见那边是女孩子的声音，听见他问她吃饭没，脚有没有好一点，然后韩京放了筷子听那边讲话，那边说的内容黎瑛听不见，但韩京听得表情认真，虚空地盯着某个点。

　　黎瑛慢慢夹着菜，听见他挂电话前对那边说：“明天我来接你，好好休息。”
　　看他把手机锁屏，放在桌上，黎瑛又抬头去看他。
　　韩京看她一直看着自己，就说：“明天到理塘，我接个人。”
　　“我不想去理塘。”
　　韩京把刚上的蔬菜拌匀，“接到人就走。”
　　黎瑛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几种蔬菜炒在一起，吃不出来具体有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黎瑛看他一眼，像是不经意地问：“女朋友？”
　　“你见过的。”
　　黎瑛想起来那天在甘孜寺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生，还有最后他们默契的动作。
　　“哦，”黎瑛拿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你要送她到哪里？”
　　“她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回康定。”
　　意思是，接下来的路程都是三个人一起。

　　黎瑛莫名有些别扭，但不好表现出来：“德吉叔知道吗？”
　　“她每年都会回牧场帮忙。”韩京看她没吃了，就起身结账。
　　黎瑛细细品他刚刚这句话里的意思，给她一种自己才是那个“外人”的感觉。但韩京的语气平淡，不像有别的意思。

　　两个人打道回酒店，韩京提醒她下午要记得喝葡萄糖。黎瑛一直低着头，没回应。韩京看她像是在想事情，也没再说什么。
　　电梯开始往上走，黎瑛先打破沉默。
　　“韩京，下午一起去雪山吗？”
　　黎瑛以为他会答应，结果听见他说：“我下午有点事。”
　　韩京做好和黎瑛解释的准备，但她意外地没有像昨天那样，像个小孩子一样央求自己和她一起去。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路无言地回了酒店。
　　等下午韩京出门时敲她门打算提醒她喝点葡萄糖时，发现她房间已经没动静，大概是已经出门。韩京把要给她的创口贴塞进口袋，就出门了。

　　黎瑛从韩京接完那个电话后心里就闷闷的，那天在甘孜寺他和那个女孩亲密的动作，以及聊到她时他和平常不同的缄默，让黎瑛觉得他们之间有自己不知道也无法共情的过往。
　　这几天和韩京的相处让黎瑛以为自己和他关系有向前一步，但此刻，黎瑛才发现，这都是自以为。这个插曲甚至如同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自作多情。
　　——在黎瑛眼里过分的照顾，不过是他出于礼貌的照顾。

　　黎瑛闷闷不乐地往前走，还有一部分的郁闷来自自己对这件事莫名其妙的在意。
　　黎瑛一直是个很懒的人，直接体现在生活和人际交往上。
　　家里的装修很精简，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也向来不在意，工作上稍有复杂的事情就会扔给老顾。黎瑛不会觉得这是无聊的生活，反而觉得这是最没有压力的一种生活方式。
　　并且，没有压力的生活才会有利于创作。
　　就像现在，黎瑛心里乱糟糟的，即便眼前的卡瓦洛日雪山白雪皑皑，群峰峥嵘，可黎瑛也没能拍出自己满意的照片。

　　黎瑛断断续续想了很久，这种内心憋着郁气的感觉已经消失在黎瑛的情绪里很多年，因为一直告诉自己要做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所以这种乱糟糟的心情出现时，黎瑛一下子想到两年前自己第一次和何江吵架的时候，摔门而去之后自己站在街头用没剩多少电的手机找酒店，那时就是这样的心情。
　　黎瑛被自己飘散的思绪吓了一跳，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木质的阶梯台旁边，站的是一对老夫妻。奶奶看上去更硬朗一点，但也是满头的白发。爷爷带着一顶帽子，面目和善。
　　黎瑛向他们点头微笑，没想到奶奶对自己开口：“姑娘，你拿着这么重的相机不累啊？”
　　“没事儿，我拿惯了的。”
　　奶奶笑起来的时候牵动着眼角，然后看着自己老伴说：“年轻真好呐。”
　　黎瑛看着他们挨在一起，扶着阶梯的两个手牵在一起，忍不住开口提议：“爷爷奶奶我给你们拍个照吧。”
　　爷爷奶奶很高兴地点头，两位老人在镜头前挨得更近，然后在黎瑛摁下快门前，爷爷抬手搂住了奶奶的肩。
　　黎瑛找好角度，拍了很多张。然后拿过去给爷爷奶奶看。
　　两个老人头挨着头，盯着镜头看得认真。
　　“爷爷奶奶要是喜欢，我可以通过蓝牙把相片传到你们的手机。”黎瑛看出他们的高兴。
　　爷爷有些腼腆：“我俩没用智能手机，这东西是给你们年轻人设计的，我们老人家用不惯。”
　　奶奶看完照片把相机还给黎瑛：“我们两只脚都踏进黄土半截了，眼睛看过就记住了。”

　　黎瑛低头看着照片，近处是迟暮的白头老人，远处是永恒的雪山，时间被框在小小的方块里，如同静止了一般。
　　“要不您给个地址，等我把相片儿洗出来我给您寄过去。”
　　爷爷奶奶都觉得不好意思，善意婉拒。
　　黎瑛莫名的坚持：“我就是给人拍照的，您别不好意思了。”
　　最后老人还是给黎瑛写了地址，是南方的一个镇子。

　　奶奶和黎瑛又聊了会儿天，说自己和老伴隔着大半个中国来川西是因为这里是两个人年轻时的情定之地。新中国建设之期，无数青年下乡，在旷远开阔的草原两个有着诗书气息和相似理想抱负的青年一见如故，一声声同志里饱含对彼此的爱慕。
　　雪山见证了爱情的诞生，也见证了他们的分离。
　　好在浓烈纯粹的爱情可以跨越万难，爷爷凭借着奶奶写给他一封信里的地址，从北方找到南方。奶奶讲起这些的时候眼里像是还带着当年的少女羞涩，连远山都显得温柔。
　　爷爷有些咳嗽，奶奶把保温杯拿出来，一边念叨着身体不好还不记得喝水。
　　黎瑛突然想起被忘在酒店的水杯，泡在里面的葡萄糖也忘记喝了。
　　年纪大了吹不了风，爷爷奶奶比黎瑛先下山。
　　或许是风吹走一些郁闷，黎瑛之后的拍摄显得顺畅很多。

　　下山的时候，韩京发过来微信消息。
　　黎瑛点开，是问自己在哪吃晚饭。
　　黎瑛拿着相机不好打字，就回拨了个电话。
　　“韩京。”
　　“你吃饭了没。”
　　黎瑛听见他那边的嘈杂，“没有，我刚下山。”
　　“发个位置，我来接你。”
　　黎瑛没同意：“我在山下找个饭店吃了就回酒店了。”
　　韩京没坚持，只说让她注意安全。
　　黎瑛挂了电话，但刚刚燃起的独立女性光辉马上就被扑灭。
　　黎瑛站在路上，发现自己打不到车。
　　过了二十分钟后，韩京再次接到黎瑛的电话。
　　“要不你还是过来接我吧。”
　　“吃完饭了？”
　　黎瑛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没有。”
　　那边愣了会儿，但马上接上话：“你到附近的饭店边吃边等我。”
　　黎瑛问他：“你吃了吗？”
　　“嗯，刚刚吃完的。”
　　“……”
　　黎瑛妥协：“那我点外卖回酒店吃吧，你过来二十分钟，时间差不多。”
　　“好。”

　　黎瑛挂掉电话，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坐下，然后把实时位置发给韩京。
　　马上就要五点了，风比下午早些时候要更大一些，黎瑛坐着仔细看自己今天拍的照片。时间流逝，黎瑛越坐越累，疲倦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旅客聚集的人群有些骚动，黎瑛听见有人说日照金山。
　　黎瑛忙回头去看，在绵延的群山中，最高耸的那座雪山颜色逐渐变得不同。雪反射着光辉送回天空，漂浮的白云在动但又好像哪里都没去，像有灵性般环绕着变成逐渐金色的雪山。
　　昙花一现的美景难得一遇，有人双手合十在祈祷许愿，有人架起相机选择记录。
　　黎瑛把相机调好，站起来找角度，结果一站起来就两眼一黑。
　　地面上都是碎石，黎瑛还没想到自己会摔到哪里，就被人从后面架住。
　　熟悉的力道，黎瑛缓过来，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韩京，我看到日照金山了。”
　　韩京松开她，“嗯。”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黎瑛的眼睛没有从采景框中离开过。

　　许久，韩京听见黎瑛一边看照片一边啧了一声，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嘴巴抿得很紧。
　　“上车吧。”
　　黎瑛没说话，跟着他走。
　　黎瑛以为是回酒店，却发现韩京调了个头，往盘山公路上开去。
　　还没开口问，车转过几个弯，黎瑛就重新看见了被光辉缠绕的雪山。俩人都还没来得及交谈，停了车，黎瑛就扛着相机迫不及待地下车。
　　刚刚的平地虽然视野开阔，但过分开阔的碎石地没有办法和雄伟的雪山形成呼应，再加上距离雪山较远，黎瑛拍出来的照片都显得单调又不自然。
　　但现在韩京把车开上盘山公路，海拔的升高让更多景色加入进来，近处也有了更多衬托。虽然不是日照金山的绝佳赏景处，但强烈的明暗对比和刺破云层的丁达尔效应让景色有了独特的视觉冲击。

　　韩京明显感受到黎瑛的兴奋，就没有打扰她，靠着车点了根烟。
　　日照金山存在的时间不会太长，黎瑛抓住最后的机会拍了几张就收了相机。
　　回头的时候，看见韩京靠在车旁低头玩手机。黎瑛跑过去：
　　“韩京，帮我拍个照吧！”
　　韩京无奈接过手机，等黎瑛摆好姿势。
　　黎瑛镜头感很强，也不会害怕镜头，韩京很快拍完几张。结果黎瑛放大看完照片不太满意，四处找了下位置，然后又把手机递回去。
　　“……”
　　韩京这次没管她过去摆好姿势没有，拿到手机就像个无情的拍照机器开始摁快门。
　　黎瑛抓狂：“你稍微低一点！”
　　韩京漫不经心：“嗯。”
　　韩京的原则是是多拍十张就有可能多出一张她满意的照片，所以当黎瑛拿回手机的时候相册里多了一百多张照片，其中还有多张是自己的“鬼影”。
　　“……”
　　韩京没管她，开了车门就进去，黎瑛站在原地翻了个白眼。韩京在车里点了根烟，忽略后视镜里她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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