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当我坐上火车离开家时，我是带着恨的。我恨命运的天平，是那么倾斜。
　　她，我的妈妈，一个美丽而薄命的女人，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被疾病所纠缠。她对我并不好，她喜欢我的姐姐。她讨厌我的顽皮不听话，经常会打我，那种不带任何爱的打，所以我一直很怕她。我的姐姐亚墨，是一个骨子里有一副好脾气的人。她会帮妈妈做很多家务，那时候，我家里还种田，年幼的姐姐还会跟妈妈去田里帮忙。而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大多数时间是和小伙伴们出去疯玩。爸爸那时候常年在外，每到年底才回来一次，家里全由妈妈一个人打理。其实在农村，这种现象非常普遍，一个村妇，带着好几个儿女，像守活寡一样，撑起一个家。而男人就常年在外打工养家糊口。妈妈曾经是一个很能干的好手，由于我的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她就只能一边带姐姐和我，一边忙里忙外。而我这盏不省油的灯，总是让她大发雷霆。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很凶。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偏心，也不知道她有多么不喜欢我。后来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她把一碗肉汤面端给我的姐姐，那时候家里很少吃肉，我正在疑惑的时候，她很凶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让我先出去玩一会。我很伤心，又不敢违抗，只能一个人躲在一个草垛的角落里哭。直到天已经很晚了，外面时不时有妇女喊小孩回家的吆喝声，我才顶着哭红的双眼回去。没有热的菜，没有肉汤面，依旧是平日的粥。我自己盛了一碗，由于很饿，就很猛地吃起来。她白日很累，所以总是很早就睡觉，我回家的时候，她早就睡着了。姐姐在旁边看着我吃，然后偷偷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包着几块牛肉。我的眼泪顺着脸颊直滚到碗里，我抓起来，对着她笑笑，然后就着泪吃掉。姐姐悄悄凑近我的耳朵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没有给我过过生日，当时我很羡慕姐姐，虽然我只是个孩子，但是从那之后，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妈妈对我的冷淡和不喜欢。而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从一个十分外向活泼的小孩，渐渐变得敏感和悲伤。
　　后来，她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身体渐渐弱起来，干不了农活。爸爸这才从外面回到家里。等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病的十分严重了，她的眼窝深陷，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变得像一个可怕的洞穴。有一次，她悄悄地把我叫进她的房间，指着她的眼睛小声地问我：“你看，西儿，我的眼睛和你的是不是不一样？以前，我们的眼睛最像了。”我当时十分害怕，不敢做声。爸爸生气地走进来，把我领出去，然后回屋里，我在门外隐约地听见：“你别再疯了，别吓坏孩子。”
　　后来，她的病情恶化的很快，找过很多大夫，都不见一点起色。
　　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被说话声惊醒。姐姐在我旁边还在熟睡。我看见爸爸在我的房间里烧着一些纸，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说什么神仙鬼怪之类的。我知道，这是在做法事。在我们农村那里，人们有什么不舒服或者看不好的病，就会看“巫师”，据说巫师很厉害，只要烧点纸，就能治愈一切的病症。一连好几个晚上，爸爸都反复做着法事。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但是妈妈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她只能躺在床上，说着很奇怪的话，从她做姑娘，一直说到现在。爸爸不让我们靠近她，怕她会吓坏我们。有时候，她很想和我们说话，于是爸爸就会陪在旁边。自从她病情恶化以后，她就很少再凶我，总是会慈祥地看着我，我也会对她笑，端饭喂她。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突然觉得有人在喊我，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她伏在我的床头。我很害怕。她笑笑说：“西儿，别怕，我不打你了。我是来给你好东西的，你看。”她伸出干枯的手，摆出几块洋钱和一点金饰，我突然有一种恐惧，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不敢要，我的眼泪簌簌地掉在枕头上。“别哭，爸爸睡了，他太累了。家里钱都被我治病花光了，巫师总是要很多钱。”我推开她的手，哭得更凶了。“别哭，那我不给你了。你睡觉吧。别把爸爸惊醒。”她慢慢地吃力地撑起身子，向房间走去。我当时哭累了，也很怕，于是蒙在被子里不敢露头。大约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我被门外的喊声再次惊醒，姐姐已经不在我旁边了，我感觉到事情不对，赶紧穿衣服起床。此时，姐姐哭着跑进来，趴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妈妈喝药了。”如晴天霹雳一般，我的脑子顿时一片混沌。
　　我家的门口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一大群看不清的人影，爸爸正在车上抱着失去知觉的妈妈准备去医院。我和姐姐不敢留在家里，也上了车。我们跪在车上，我听见爸爸一边哽咽一边说：“你傻不傻？你丢下我，丢下孩子，你傻不傻？”我似乎能看见他的泪水，大滴大滴砸在车厢上。我和姐姐也哭了，爸爸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俩说：“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那个冷漠的医生告诉爸爸：“病人已经去世了，我们无能为力。”爸爸撕扯着医生的衣服，怒喊道：“别废话，快点抢救，不管怎样，快点抢救。”医生大概被爸爸吓坏了，赶紧和一群白大褂忙活了起来。爸爸要求，所有的手术器材都要用，不准敷衍。他坐在手术室外面的地上，两手抱着头，一直在说：“我不该啊，不该相信巫婆的话，我该早点带你来医院的，是我害死你的。”我一直在哭，怕的哭，我紧紧抓着姐姐的手，一刻不敢松开。
　　手术时间很短，医生出来的时候，爸爸并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咆哮，他点头示意他对医生的理解，然后向医生要了一盒烟。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她给我东西的含义。
　　我恨她，为什么不要我们，自己先走了。
　　我一次次做梦，梦中她给我那些洋钱和金饰，然后消失不见。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我，我都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被放弃的感觉，就是，自己永远无法再完整。
　　那一年，我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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