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原本空寂的系州城四面八方在同一时刻传出动静，房门开合声、脚步声不绝于耳，昨日进过林子后即陷入深眠的百姓们竟一齐醒了过来。

　　只听“砰”地一声，吴涧身后的粮油铺大门被粗暴顶开，他浑身一个激灵，闻声回头，目光与为首冲出那膘肥体壮的中年男子短兵相接，当即心叫一声不妙。

　　男子瞳孔涣散，身后赘着的数名伙计与家眷亦如是，仿佛失了自身意识，正被某种邪门的力量操控着。他们步伐快且统一，直奔吴涧和霁月而来。

　　放眼四望，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各间房屋店铺、各条街道巷口向二人身边涌，吴涧心口紧绷，抓着霁月衣裳的手又紧了几分。

　　百姓们来势汹汹，从城门开始结成一道愈来愈厚的屏障将他们由北推向南——那是越来越靠近西南那片林子的方向。

　　吴涧空着的左手按上焕魂剑的剑柄，目光幽暗如墨。上次他出现这样的眼神还是在千秋雪初遇霁月那晚，当时的他误将她认作仇人，起了杀心。

　　今日，亦如是。

　　他的视线在蜂拥而至的百姓们脸上飞快逡巡一圈，望着他们一张张呆滞却无辜的脸，有意杀出条血路却终究未硬下心肠。

　　良久，他把身体放松，任由人群如潮水般推着他们一路向南。随着这一妥协的动作，心里的剑也陡然转向，直指系州西南角那片幽暗的诡谲。

　　滥杀平民算不得本事，林中怪物既枉费心机把他们留住，让焕魂剑去会会他的庐山真面目也未尝不可。

　　身后百姓们的步子越来越快，传递出一种急迫的讯息。吴涧暗暗思索这份急迫的由来：是林中怪物急于召他们入林，还是……他在争分夺秒地与什么人做着什么博弈？

　　正想到此处，前方一股大力推着气流排山倒海而至，擦过他的身子一直往后，如海上架桥般在人潮中开了条路出来。

　　“海水”惨遭挤压，纷纷朝道路两侧散去，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倒成一片。

　　吴涧眉心拧起，霍然抽剑出鞘，剑刃撞上一柄折扇，竟被那扇骨的力道往回弹了几寸。他眯眼看去，正对上白衣人仿佛被笔墨勾勒而出的惊艳绝伦却毫无生气的脸。

　　“君子一诺千金，我既答应助你们出城，便定会相帮到底。”白衣人缓缓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公子，请吧。”

　　吴涧斜乜一眼身后被他强行开出的路，那路似与周围隔绝，独自占据很大一方空间。两侧百姓则因空间不足，紧紧挤作一团，放眼远眺，黑压压地尽是人头，渺小如蝼蚁。

　　先时积聚的那点微末好感尽失，极浓极重的忌惮在心头炸开：他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人，却还知对城中百姓有所顾忌，而这白衣人竟一来就贸然出手，显然未将他们的生死放在眼里，足见品性连他都不如。

　　一瞬间，吴涧脑海中将今晨在客栈与白衣人的交谈飞速过了一遍，对那林中怪物的思考登时有了个新方向：白衣人一再阻他们进林，会不会是想隐藏什么？那藏在林中多年的，又会不会并非什么怪物？

　　他下意识扯扯霁月的袖子，对方却无丝毫反应，转头一看，手上攥着的只有一件从她身上脱下后现出形迹来的霁色外裳。方才他一心预演着入林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竟不知何时她已不知所踪。

　　这人海茫茫，她又现不出身形，一旦走散了，他该去哪里寻她？

　　巨大的惊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以致他都没发现焕魂剑剑格上的那颗红珠又亮起了灼灼红光。

　　他薄唇抿成一条细细直线，提步就要往南寻去。

　　白衣人却赶在他身前将他拦住，仿佛瞬移似的，如此动作配上他那雪白衣裳与僵硬的神色，浑似个飘动的鬼魂。

　　“麻烦让让，我须得回去寻一人。”吴涧深深吸进一口气，勉力维系住面上的得体。他心中焦急，不欲多生事端，决定先礼后兵，能不动手则不动手。

　　“你或许还不知，”白衣人却很不配合，展开他那柄折扇，气定神闲地慢摇，唇角上扬，吐出的字句却相当跋扈：“我叫你出城，你是不能够回去的。”

　　“我自己的路，不劳阁下费心。”吴涧眸射寒光，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这世间素来强者当道，在我面前容不得你做主。”白衣人说完，袖中登时泄出一道白光，生生推着吴涧沿他方才蛮力开出的道路向城外而去。

　　吴涧亦施展灵力抵挡，然在白光面前却如螳臂当车，分毫奈他不得。

　　眼见身子已掠出数十丈之远，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股强力悍然插入战局，这力量竟能同他的融成一体。

　　与此同时，焕魂剑大动，脱离他的控制，剑身直接自鞘中飞出，带着股磅礴的气势朝那股新加入的力量斩去。

　　眼见拦之不及，吴涧在抵挡白衣人的间隙，仓皇向焕魂剑飞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整个人如遭雷亟。

　　入目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年，也恨了二十年，且与他的极为相似。

　　他一直在找的仇人——羲泽。

　　“多年未见，阁下还是这么喜欢强人所难。”羲泽边云淡风轻说着话，边游刃有余地出手，一手掌心向外推出，轻易即帮吴涧逼退了白衣人攻势；一手食指与中指只轻飘飘一夹，便截住了疾速飞来的焕魂剑，两指看似随意地一转，却将坚不可摧的剑身直接断成了两截。

　　吴涧偷偷觑他动作，于电光石火间无伤大雅地走了个神：他忆起初至系州那日在茶馆跟肥肉牛逼男大打出手的场景，只觉于装逼一道，他似乎棋逢了对手。

　　被羲泽逼得向后踉跄数步，白衣人悻悻收手，见大势已去，索性与他寒暄起来：“算不得多年，区区二十载而已，只是不知这次还能不能再为神君送一次终。”

　　“阁下乐见的戏码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所以你还是请回吧。”羲泽抱臂睨他，唇畔始终颇具风度地噙着抹浅笑。

　　“那还真是可惜，不过再好玩的游戏，一旦玩上千年，终归也是会腻的。期待下次见面时，你能给我些新的惊喜。”白衣人亦挂着他那抹恒久不变的标准微笑。

　　二人面对面笑着，气氛却不能给人以任何轻松愉悦之感。

　　恰在此时，一名硕大兜帽遮面的黑衣男子来到白衣人身边，恭敬地说了句什么。白衣人听后，这才收回与羲泽对峙的视线。

　　“我这儿还有门户需要清理，回见，承战神君。”

　　“承战神君”四字一出，当日在茶馆听过的第二桩奇观登时跃然脑海，吴涧陷进冗杂的思索，在白衣人走后久久未能回神。

　　羲泽挥一挥手，抹去在场所有百姓的记忆，同时也医好了他们方才跌倒摔出的伤。彼时众人已从神识混沌状态恢复了正常，应是林中人收了手。百姓们各自不明所以地大眼瞪小眼一会儿，便搔着脑袋纷纷散去了。

　　解决完这些后，见吴涧犹在愣怔，他凑过去颇为熟稔地照着他膝盖后弯踢了一脚，神色颇有些复杂：“兄弟，聊聊？”

　　经他这一踢，吴涧方如梦初醒：“不，先找人，我有个朋友还在……”

　　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论相熟，其实还是羲泽跟霁月更亲近些。

　　说不清到底什么感觉，他背负二十年的仇、初入人间便洒了他满怀的光，在此刻看来统统都像是笑话，荒诞至极！

　　后半句话哽在喉头，道不出，也咽不下，最终化作一抹自嘲的浅笑在荒凉的唇角荡开、定格。

　　羲泽似与他心有灵犀，只消一眼便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如果是担心霁月，那大可不必，方才来的路上我跟她打了照面，她现正等在那边不远处。目前……还是先处理我们的事为好，不然你我一齐见她只怕有些荒唐，你说呢？”

　　此刻的吴涧心里似绞着一团乱麻，早已全然失了当初在无间狱时，誓要手刃仇人的心思。

　　一则经在人界这一程，他对许多事都产生了新的看法，有时眼见亦未必为实，更遑论从旁人口中耳闻的冤仇，一些事他还想听听羲泽的说法再做决断；二来或许沾过人气的阴间鬼魂，大都会向往烟火和人间，而一旦沾上不该染的血，便再无法安然行走在阳光下了。

　　“有问题就快问，我答应她在糖人吃完前会赶回去。”羲泽将吴涧领到一个四下无人的窄巷深处，率先开口。

　　“有人跟我说，你调换了你我二人的命数，是真是假？”既已决定将旧恩仇处理清楚，吴涧开门见山。

　　“半真半假。”羲泽沉吟片刻，择了个最合适的说法。

　　“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因记挂着霁月，羲泽长话短说，精简一番讲给他听。

　　吴涧默默听着，短暂的惊讶过后，便发觉依他所言，一切疑点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何他们会生得一模一样？为何二人的灵力出自同源？又为何万般苦难在遇到霁月后都迎刃而解……所有问题都已有了答案。

　　“我们……”吴涧无奈苦笑：“竟被一群宵小之徒足足戏耍了千年。”

　　“兄弟，看开些，”羲泽倒一脸无所谓：“人家在事实真相上设了禁制，我们也没法子不是？”

　　说完，他长舒一口气：“今日总算将这禁制冲开了，这么些年，真真冤死老子好多回。”

　　“那现在……需要我怎么做？”将一切弄明白后，吴涧问道。

　　“我修习过合魂术法，你只管配合就行……”羲泽周身大团灵力如火般熊熊燃起。

　　不多时，巷口一个身影走出，窄巷中仅剩吴涧一件墨黑的衣裳，日光照在上头，黑衣竟也反射出熠熠金光，像焕发了的新生。

　　羲泽撩起袖口朝左腕看了眼，那已然存在千年的噩梦般的缺魂印记总算消失了。

　　他第一时间去跟霁月约定好的地点寻她，可待他赶到时为时已晚。

　　霁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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