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那件事过去之后，我跟夏夜尽又像往常一样看夕阳和用膳了。他的伤一直没好，所以一直不能直接提着我跟我飞到断墙的顶上去，但是他能在后面扶着我，我渐渐的就走的很熟练了，只是总也不敢放开他的手。
　　他认识的人还帮我吃了好多煮菜，现在膳房里已经没有多少菜了，一直都是夏夜尽拿吃的过来，我的熏肉也一直放着，没有吃。
　　现在夏夜尽也很喜欢那群鸟了，虽然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但是有很多鸟飞着落下来扇起风的时候，还是很舒服。我唱歌把鸟引来，他就帮我喂鸟。
　　但是，我总是很想哥哥，看到什么都能想起他来。
　　哥哥走之前，给我备了好些衣裳，都很好看。以前的时候，都是哑姑出去领料子回来，然后她和母妃一同给我做衣裳，可能哑姑自己喜欢素色的料子，每次她带回冷宫的，都是素色的布料。后来哥哥变得很厉害了，就开始给我们送衣裳进来。母妃每次看到他拿来的衣裳，都会说一句：“没事吗？”
　　哥哥一边把其中几件轮流提起来冲我比划一边心不在焉的对母妃说：“不必管宫里乱七八糟的例律。”
　　母妃还问：“他呢？”
　　哥哥也总是说：“他知道了。但是能把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说的都是什么。我只知道哥哥拿来的衣裳很好看。
　　母妃就不问了。
　　等到了母妃离开，我就学着她的样子，问哥哥：“没事吗？”
　　哥哥笑着说：“当然没事。”
　　这个回答，跟对我母妃的回答不一样。
　　我接着学母妃：“他呢？”
　　哥哥随手拿起另一件黄色的衣衫，在我面前比了比，一边满意的笑着点头一边说：“他叫我们未央穿了十几年的破麻布，现在未央可以穿好看的了。”
　　这个回答，也跟答母妃的不一样。
　　现在，我看见自己，就看见自己穿的衣裳，看见自己穿的衣裳，就想起哥哥。
　　我哥哥的眼睛是狭长的，他习惯穿着黑色的衣衫，刚进冷宫的时候，总是抿着嘴，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他看到我，就会笑。那个时候，黑色的衣衫也不显得冷酷了，抿着嘴也不显得可怕。他会喊我一声：“未央。”
　　我就跑到他身边。因为他每次来的时间都不长，只能待一会儿，我跑过去可以节省时间，能跟他多在一起一会儿。我很喜欢挽着哥哥的手跟他走在一起，觉得那样很安心。
　　哥哥在的时候，我一直都不知道对他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总是说不明白，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但是现在，他离开了，我反而有些清楚了。
　　那是一种很深的东西。我不知道有多深，书里说，有一种洞，是没有尽头的，叫无底洞。我对哥哥的感情，就是一个无底洞。
　　可是，夏夜尽呢？现在，我对他的感觉是什么？

　　我没有见过守着冷宫的侍卫，但是我怀疑他们守了这么多年，该是很厌烦了，所以走了。因为夏夜尽一直都进来。我开始的时候猜测，他可能是发现了什么避过侍卫的法子才能进来的，可是，避过侍卫进来，应该像我哥哥当年一样，很狼狈，要躲躲闪闪的，他根本不狼狈。他进来的时候走的很慢，完全是在散步。
　　我问他：“侍卫真的走了吗？”
　　“嗯？”他坐在石凳上。
　　“守门的侍卫，是不是走了？”
　　“没有，”他回答完，探身看向我这边，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想学着缝衣裳。”
　　他笑着说：“我从来不知道缝衣裳还有这样的。”
　　“怎么了？”
　　夏夜尽指指我的手：“你套了多少个？”
　　我数了数手上的顶针箍，说：“七个。这样就不会扎到手。”
　　夏夜尽进了大殿，拿出一个碗，把他带来的酒坛打开，倒了一碗酒。他喝了一口，说：“你还是别学了。”
　　“我没有事情做，现在也没有什么紧迫的难题等着我去思考。只有做这个。”
　　“我待会儿去找些事给你做。”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我有些想喝。哥哥他有时候也会在我面前喝酒，尤其是当我跳舞给他看的时候，但是，他不给我喝。我不知道究竟是多么好的东西，能让哥哥连我都舍不得给。
　　夏夜尽见我盯着他的碗，就问：“你想喝？”
　　我点点头。
　　他又进去拿了一个碗，倒上酒，说：“是你自己要喝的，不要后悔。”
　　我为什么要后悔，他跟我哥哥都没有在喝了之后后悔。
　　于是，我就把那只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很清凉，我于是咽下去。夏夜尽惊讶的看着我。
　　我觉得，他这是心疼了。
　　但是，还没有等到我喝第二口，就觉得嘴里要辣死了，又辣又苦，比我煮的菜的菜汤还要难喝，我张着嘴，不停的吸气。
　　夏夜尽望着我，笑的很开心。
　　所有的血全部冲到头顶，这该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病，我一边控制不住的流泪一边喊：“夏夜尽！我不行了！”
　　他笑的更开心了。
　　“我热起来了——你想个办法！”
　　夏夜尽终于笑的不是那么厉害了，对我说：“你忍忍，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于是不再吸气了，很紧的闭着嘴忍。
　　他看看我，又回过头去笑一阵子，笑完了，再回头看我。
　　我哥哥他，是一个好人。夏夜尽不是。

　　夏夜尽很快就让我原谅他了。因为他给我拿来了一个很好的东西。
　　风筝。
　　我以前的时候，见到天上有几个飞着的很好看的东西，飘着，但是一直不飞走。母妃跟我说，那是风筝。用一根线栓着它，就能一直不飞走。我觉得很好看。
　　后来，我给哥哥要，他隔天给我送来了好多小玩意儿，我就玩那些，忘了风筝的事。但是没过一阵子，我就又看到风筝了。
　　我就再给哥哥要。
　　他又给我送来了很多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但都不是风筝。我不上当了，就质问他：“我要的是风筝，你为什么不给我风筝？”
　　哥哥这个人很少真的对我发脾气，但是，那都是因为我在他快要发脾气的时候变得听话，笑着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好了。他生气之前，会先用左手拧一下右手上带着的一个扳指。我质问他的那次，他就在拧扳指。
　　但是风筝实在太好了，即使是他拧扳指也不能叫我退缩。
　　我就站在他面前，把眼睛睁的很大，以表示我的愤怒。
　　哥哥过了一会儿，说：“听话，未央，先玩儿这些。改天我给你送新的过来。”
　　“不。我要风筝。”
　　“你知道怎么放风筝吗？”
　　“母妃说拉着线一直跑。”
　　“只拉着线一直跑就行吗？你跑的时候，不得抬头看风筝飞的怎么样了吗？”
　　我没有想到哥哥刚才还在拧扳指，现在居然就好脾气的教我怎么放风筝了，只觉得他真是好，我想了想，觉得哥哥说的对，就附和：“也是。”
　　可是，他的左手又放在了那个扳指上。
　　哥哥问我：“所以呢？接下来呢？你看着天上跑，手里拉着线，冷宫里有这么多废墟断墙，会怎么样？”
　　冷宫和放风筝的方法绝对没有什么关系。哥哥这场气生的很没有道理。
　　我说：“风筝会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跑，废墟和断墙都会在旁边安静的待着。”
　　“秦未央。”
　　哥哥这么叫我，我就敢笃定，他一定是很生气很生气了。生气到极点了。
　　哥哥的声音很平静，也不大，一字一顿的说：“你会在废墟或者断墙里跌倒。你会受伤。你会流血。你会疼。”
　　我不敢反驳他了。我是很想说，我可以跑的慢一点或者小心一些，但是哥哥的样子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敢说话。
　　“你知道你疼是什么样的事吗？”他抓着我的肩，冲着我吼：“是一件让人不能忍受的事！让人想疯了的事！你想叫我疯了？！”
　　我没有敢继续惹他，被他吓的大声哭着，回房了。
　　后来，母妃过来哄我，我觉得被他吓哭了太没有面子，就一直哭，直到最后哥哥过来，坐在我的榻前，跟我说：“你不准哭了。”
　　我哼哼几声，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不准哭了。”哥哥命令。
　　我于是不敢哭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问我：“我刚才为什么生气？”
　　我说：“我会叫你你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很平静了，才低声说：“因为害怕。”
　　我看着他佩戴着的剑，说：“你有这把剑，你还有武功，你才不会害怕。你就是吓我。”
　　“剑有用吗？武功有用吗？”他的声音又高了，“剑和武功能让你不疼吗？”
　　我没有说话。
　　“我只能让可能会伤害的人无法靠近你，可是，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受伤，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会的……”我咕哝。
　　“不会是因为我没给你那个该死的风筝！”哥哥的火气又上来了，“如果别人伤了你，我可以杀了他，如果伤你的人就是你自己呢？我怎么办？！”
　　我满眼热泪的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哥哥的脸色好了很多，对我说：“下次你敢再不顾后果的犯这种错误，我就干脆打你，你听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我再不明白就要挨打了。
　　他警告完我，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敢在哥哥面前提起风筝。
　　现在，居然有一只风筝主动到我手里了。由此可见，夏夜尽根本上还是一个好人。我之前因为酒的事就否定他，是很片面的。
　　我拿着那个很大的风筝，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就玩儿一会儿，绝对不跌倒……
　　这样对自己说完之后，对哥哥的愧疚减轻了很多。我于是对夏夜尽说：“我们开始放风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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