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星辰璧如月

　　院落深沉，池塘寂静。

　　夏末的午后，这院落里却听不到一声蝉鸣。佳木葱茏，过分地炫耀着它的苍翠欲滴，几间精舍坐北朝南，雅然而立，屋前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池塘，点点绿荷，早不见残蕊，屋后一林绿竹，静静地随风轻动。原本让人心神舒畅的景致并不能打动我们这三个沦为阶下囚的人。

　　我捧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美人的屋子。他经过连日来的将养，命算是保住了，我也长吁了一口气，否则我永远也不能心安。这时，他斜靠在床边，早换了一袭干净的白衣，修长纤细的手臂垂在床侧，半睁着清亮的眸子，那姿态说不出的慵懒闲静。

　　他几日来都对我的服侍视而不见不理不睬，我早已习惯，静静地过去，不开口自讨没趣。

　　“你叫什么名字？”

　　“咣”的一声，药碗碎地，热热的汤药飞溅，我边跳脚边惊叫。这，这，这，这是……这位冰山美人，这么多天来只说了两个字的冰山美人，竟然开口说了一句话，还是主动说的！仓皇间瞄到床侧的他嘴角轻扬，眼蕴温润柔光，面容清隽柔美，顿时心神恍惚，口中讷讷：“那个，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还会说话了！”

　　他轻哼一声，仍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声音如春日暖阳，又如夏风轻飏，熨帖舒心，润泽心田。只是仍在病中，声音甚轻，但正因了这轻，又感觉如同蛛丝在轻撩人心。

　　“叶南。”

　　不知怎么竟觉有些羞涩，低头说完，半天不闻声响，一抬头，他的脸已偏转过去。我转身出去拿扫帚进来清扫，心中没由来的郁闷，手上使力，动作夸张，房中尘埃四起。

　　他咳嗽几声，冷冷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家少爷的？”

　　听到他这样冷漠疏离，一副上对下、主对仆的口气，更是郁闷，心中忿忿，赌气说：“小人嘴笨手拙，服侍不周，公子你还是请你家下人前来伺候你吧！”

　　“手拙是真，嘴倒是不笨。”他轻瞥我一眼，语带调侃。

　　便是这一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双眸剪秋水，我又愣住了，忘了回嘴，痴痴地望着他。

　　他突然生起气来，满眼厌恶的神色，脸色阴沉，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原来仍是个无聊之辈”便躺下身去，不再理我。

　　我回过神来，羞愤交加，气呼呼大叫：“大爷我本来就心灵手巧，伺候你是你的福气，不过我看你是无福消受了！没礼貌没良心没风度没气质，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心里却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以前花痴也就罢了，可没有这样三番五次当着人面花痴啊！

　　他索性转过身，给我个背影。

　　我愈加气恼，这是什么人啊！对他百般好都视而不见，我又不是他的奴婢，再者，看他几眼又怎么了，用得着这么看不起人么！地也不扫了，药也不重新倒了，重重地踏步出门，边走边嘟囔：
　　“变态！人妖！”

　　他又咳起来，牵动伤口，微哼了几声。

　　猛的撞上一堵墙，一堵高大挺拔的肉墙，头都懒得抬，只略后退两步，仍旧抱怨：“少爷，以后我就只伺候你。他，我不管了！”

　　来的人自然正是陆玩，这院子被王弥派人严密看守，除了在用饭时间送饭的小厮，能在这院中自由活动的也只有我们三人，不，只有两人，还有一个只能在床上自由活动。

　　他微微一笑，看到地上的纷乱，又向我深看一眼，我自知他是什么意思，百般无奈地拾起扫帚继续清扫。我总不能让这个大少爷去清扫吧！

　　一抬头，却看陆玩正揭开一白色小瓶的布塞，从那小瓶中倒出一些白色粉末，递到美人手边。这种小瓶在电视中见得多了，毒药解药还有春药都是装在这样的小瓶中。

　　“那是什么药？”我随口一问。

　　“五石散。”陆玩也随口一答。

　　“啊！”我惊叫一声，窜步向前，一把抓住美人正往嘴边递的左手，怒瞪陆玩：“你给他吃这个做什么？”

　　两人惊异地盯着我，美人竟忘了挣脱我的魔手。

　　“小叶别闹，这是王弥特地遣人送来的。公子病重，又身受鞭伤，疼痛难忍，服食五石散能减轻他的痛苦。”陆玩以为我仍在和美人斗气，耐心劝解。

　　可是五石散是毒品啊，怎能服食？鲁迅的《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一文中就详细介绍过五石散，其实就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配点别的药，这就是石头粉啊，现代人实在无法想象这东西怎能吃！可魏晋就流行这东西，正如清末的鸦片，而且还是上流社会名人雅士的时尚消费品，身份的象征！

　　我左看看，右瞅瞅，这两人的穿着正都是宽衣阔袖，轻裘缓带，布料也都柔软至极，正符合服散后皮肤脆弱身体燥热的需要，以之前所见，这两人应都是名门大户子弟，风度雍容儒雅……越看越心惊肉跳，只怕，只怕这两人都有服散的习惯！

　　“那个，王弥送来的，只怕是毒药，千万不能服食啊！”

　　“无妨，我已试过，确是五石散。”

　　“那个，公子体弱，这五石散性热，又需行走散热……”我努力地寻找理由。

　　陆玩却打断我：“公子体质虚寒，无碍的。”右边美人已经很不耐烦，扒开我的魔爪，正欲服食。

　　我一掌打落这些讨厌的粉末，大声道：“总之，这五石散不宜服食，食多上瘾！”我又凑近美人面颊，焦声问道：“你，你平日有这习惯吗？”

　　美人大约从未见过我这样郑重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合作，轻轻说：“我受不住它大寒大热，只偶尔服之。不过，现在能减轻……”

　　是啊，这五石散服食之后先是燥热难忍，后又刺骨冰寒，吃散之后，一定要散步，大量吃冷东西，喝热酒，穿薄衣服，洗凉水澡……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向陆玩道：“你看你看，公子现在身子这么弱，肯定经不起乍热乍寒，又不能行走散热，又不能吃热酒冷食。不能因它一时能减轻痛苦，而种下祸根！”

　　见他们有些动容，我赶紧继续忽悠：
　　“其实，我以前也学过一点医理，这五石散虽能使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其实是药性使然，若药量控制不好或长期服食，很容易致人痴呆发狂，而且这药太烈，于身体实在是有害无益，偶尔以它治疗伤寒尚可。”

　　我这说的确实是实话，料想他们服食过也应该知道。果然看他们不再坚持。陆玩收起那个祸害人的小瓶，歉然一笑：“我本想服食少量，应无大碍，小叶如此说，看来是我考虑不周了。”

　　我又问：“少爷，你也有这习惯吗？”

　　“恩，有时服之，尚未成瘾。”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心中低叹，有什么不好意思，人王羲之就爱极了这玩意，要怪只能怪那个天煞的敷粉何郎！

　　我想到这五石散的危害，禁不住激动地握住陆玩的手，郑重其事地谆谆告诫：“少爷，你以后一定不能再服了，倘若心中想得难受，就饮茶代替，多熬几次就过去了！”

　　他点点头，有些羞赧，挣脱我手，向美人言道：“多日来尚未好好打过招呼，在下吴郡陆玩，敢问公子高姓？”

　　美人看看我，微一踌躇，只道：“陆家书法天下闻名，久仰了，鄙人姓卫，贱名不足挂齿。”

　　我撇撇嘴，不愿说就不说呗，说什么不足挂齿。

　　陆家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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