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夜

　　时间越来越少了。

　　夏洛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洁白的墙面。

　　记忆的碎片正在不断地浮现于脑海中，一幕幕闪现，消失，再被扔到一边与其他碎片混杂在一起……

　　乱，乱，乱……

　　帕凡很听话，不吵也不闹，就那么在夏洛的臂弯中熟睡着。

　　夏洛微微弯下头去看他，却在垂下头的同时看到了那把放置在枕侧的剑。黑曜石打造的剑鞘在烛火下微微反着光，夏洛盯着那剑鞘，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时间不多了。

　　心中似乎立着一座巨大的钟，而夏洛正站在那钟的面前，听着越来越响的滴答声，随时等待着时间的洪流将她淹没。

　　她猛地坐起身，抱起孩子并握住那把剑，迅速出了自己的房间。

　　“您要去哪？”旅店的主人见到夏洛手中的剑后被吓了一跳，这里可是王都，如果她要杀人的话可是会被抓的。

　　夏洛没有回答主人的询问，只是扔给他一枚银币结清住宿费用，匆匆出了旅店的门。

　　又是一个下雪天。

　　雪花飘落下来，宁可融化于行人的体温也不愿轻易离去。夏洛向四周看了看，朝着某个方向迅速奔跑起来，甚至忘记了将兜帽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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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帮我逃离这里的吧？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几乎是央求。泽维尔表情松动了，却越发为难：“您离开布莱尔家又能做什么呢？您若不想嫁给奥斯汀伯爵的话，只要拒绝就可以了。”

　　夏洛垂下头，轻声说：“那只是一个借口……不，泽维尔，请不要追问真正的原因。只有你能帮助我离开，所以……”

　　“我相信。”泽维尔带着悲伤的神情同意了她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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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冰冷的空气狠狠地割着嗓子，夏洛却不想停下来稍作休息。婴儿在她的怀里轻轻侧了侧身子，继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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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嫁给我吗？”奥斯汀伯爵的目光就像春日的阳光，“公爵已经默许了，不过你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

　　“夏洛。”杜拉斯公爵微笑着，却像是逼迫。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请……容我考虑看看。”夏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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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有人拉住了夏洛，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到的竟然是卡特·德·索利埃！

　　“夫人，”卡特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夏洛手上的剑，剑柄似乎有些熟悉，“您掉了东西。”

　　“谢谢，”夏洛迅速低下头接过药瓶，然后转身离开，生怕卡特认出她来。然而没走几部，卡特又叫住了她。

　　“夫人，您手中的剑……是不是别人给您的？”

　　夏洛僵在原地，没有转过身去看也没有回答。

　　卡特注意到她怀里的孩子，襁褓中的婴儿头发似乎是黑色的，在白雪的映衬下隐隐透着红意。

　　“我的一位朋友曾有一柄和您手中的非常相似的剑，后来那把剑被他……”

　　“我不清楚您在说些什么，”夏洛打断他道，“这把剑是一个女孩抵押给我的，难道您认识她？”

　　“呃，啊，”卡特有些犹豫，“算是认得吧，她救过我的命——那么，您知道那个女孩去哪了吗？”

　　夏洛摇了摇头。

　　“我想我也没有资格代她赎回那把剑，因为道格拉斯将它送给她了。”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么，夫人，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她的哥哥一直在找她。”

　　夏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答说：“大概是在半年前，在前往鲁尔郡的路上——您是军人？反抗战坚持了那么久，辛苦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不过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就是了，”卡特挠了挠头，看着周围行事匆匆的人们，“我今天并没有穿军装，您怎么知道……”

　　“军人的身上总有一股会让百姓恐惧的味道，”夏洛微微斜过头，“如果您和您的朋友找到了那位姑娘，请告诉她这把剑我还留着，并随时等她将它带回去。”

　　夏洛说完再次朝着自己原先定好的目的地走去。是的，她现在就想要去见见那个她一直思念着的人，至少要让他见见他的儿子；道格拉斯甚至不知道帕凡的存在。

　　卡特会告诉道格拉斯今天见到拿着“金玫瑰”的奇怪的女人吗？不，以她对道恩的了解，她觉得他甚至不会相信卡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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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去了王都，那里也有很好的工匠。”道格拉斯收剑入鞘。剑鞘是他新打制的，若不是有几分眼力的人根本看不出剑鞘是由黑曜石制成的，“而它今后的职责就是保护你。”

　　夏洛有些好笑地把剑递回给他：“我甚至连握都握不稳，又怎么使用？况且家里很安全，我又会一些魔法，没关系的。”

　　道格拉斯却坚持要她李露霞那把剑。

　　“想念我的时候就握住它挥舞几下——你会想念我吗？”湖蓝色的眼中透出几分狡黠，“我知道你会的，所以……每次出门时都带上它，它可以替我除去任何想要对你不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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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终于站在了道格拉斯现在居住的公馆门前。帕凡也似乎察觉到自己即将见到父亲的事而睁开了双眼，他的眸色也是湖蓝色，长相更像道格拉斯，与夏洛相像的大概只有发色。夏洛低头去看他，原本有些犹豫的心情也仿佛得到了力量一般坚定起来。她深呼吸一次，终于敲响了公馆的门。

　　不一会儿有人打开了门，是个陌生的棕发年轻人，不是泽维尔。

　　也是，泽维尔现在应该还在布莱尔家的庄园里工作。

　　“找谁？”年轻人皱着眉，没好气地问道。

　　“道格拉斯·德·布莱尔大佐在家吗？”夏洛急切地想要向屋内探视寻找他的影子，却被那名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挡了回来。

　　“布莱尔大佐的全名是你能说的？”他的表情带了几分嘲讽，斜睨着夏洛怀中的婴儿，“竟然还带着小孩过来，夫人，这里是大佐的公馆，可不是托儿所！”

　　这番话如此轻易地打破了夏洛因为想念而树立起的一丁点自信——她有什么资格？现在的她，头发斑白，皮肤也不再光泽富有弹性，双眼深陷在眼眶中，像已经有四十岁的中年人，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见道格拉斯？

　　她希望他记忆中的她永远是美丽的，那么她又为什么要亲手破坏掉它？

　　那名不知是执事还是师从的家伙又开口了：“那个孩子长得还真是有几分像大佐呢……诶？你的眼睛也是湖蓝色的？”他观察了一下孩子，忽然怪笑起来，“总不是那个伪善者在外面留的野种吧？”

　　夏洛咬紧了双唇。

　　“……竟然还拒绝了那么多贵族的女儿，说到底不过是想多过几年逍遥日子而已——像你这么老的人……”

　　“你嫉妒他？”夏洛忽然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挑衅高傲的眼神俨然属于从小就收到这方面教育的贵族。侍从先是一愣，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一名极美又和眼前的女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来。然而下一刻，他却更加愤怒地回话道：“嫉妒？他也值得我嫉妒？那种每天戴着绅士面具做事却毫不留情的家伙？拜托！金布利氏的人可不会觉得布莱尔氏要更好一些！”

　　“原来你也是‘德’家族的人？”夏洛冷笑一声，“我就说道恩怎么会瞎眼到放这么一只随时会去撕咬主人的狗在身边，原来是碍着金布利公爵的面子，又或是你还有那么一点用处。”

　　原来之前对于她直呼道格拉斯全名做出讽刺的态度并不是出于对主人的尊敬，而是对德家族名缀的维护。

　　真是可笑。

　　“你以为你是谁？”年轻人狂笑起来，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你不过是知道一点有关德家族的事而已，道格拉斯根本不知道我……”他的话忽然被含糊不清的音节代替，因为夏洛正阴沉着脸抬高手腕，用掌心对着他的脸，无数黑色带着尖刺的藤蔓从中探出，缠住了年轻人的头颅，年轻人的头立刻变得鲜血淋漓。

　　“你的存在对道恩完全构不成威胁，可我还是决定杀了你，”夏洛冷冷道，“你来这里做内应的时间还不长吧，怪只能怪你太多嘴——”

　　“能帮他清除掉一块垃圾的话，我不在乎弄脏我自己的手。”

　　藤蔓倏地收紧，年轻人的头颅便被分裂成数块，伴着鲜血和脑浆四溅开来，在地面上绽放出一具诡异的花朵。

　　行人们高声尖叫了起来。夏洛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然后迅速戴上兜帽逃似地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迅速离开了。

　　“对不起，帕凡，”夏洛抱紧怀里的孩子，“妈妈刚才太生气了，忘了你还在看，对不起。”

　　男婴却“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脸的天真无邪。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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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个男孩，”伊芙将孩子抱到夏洛身边对她笑着说道，“和他的爸爸像极了。”

　　“是吗？”夏洛也笑了，“在哪？让我看看。”

　　伊芙的脸色一变：“夏洛，你看不到吗？他……他就在你旁边啊。”

　　“不，一定是离得太远，伊芙，让我抱抱他。或许这样我就能看清他的样子了。”

　　伊芙的眼底充满了悲伤，但她还是将孩子送到了夏洛的怀里。

　　“你……”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想好要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

　　夏洛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帕凡，我想了很久的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很方便。”

　　“森林？”伊芙重复着，“至少他不会踏上和你一样的路……朱丽娅最终的归宿是布莱尔家的荒园，那么你呢……对不起夏洛，我不该提这些的。”最后几个音节多出了颤音。

　　“不，”夏洛还是微笑着，“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摇着怀中的婴儿对他说道，“帕凡、帕凡……你以后会成为骑士呢。”

　　夏洛的视力恢复是在半个月后。

　　“我想去王都，”夏洛已经斑白的头发让伊芙更是难受，“上次就没去得了，这回贝尔特君难得退兵，我想道恩大概会回公馆调整一段时间，我想让他看看帕凡……又或者，帕凡和我在某个角落中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

　　伊芙叹了口气，从自己的壁橱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或许知道夏洛的脾气是一旦决定就不会再改变，阻拦是没有用的。

　　“这是药，”她的眉头微微皱着，“你的身体很弱，恐怕撑不下像朱丽娅那么长的时间；所以每次身体情况变糟时就吃一片，它会让你好受一点。”

　　“还有，”伊芙警告说，“尽量不要使用魔法，如果，你还想活久一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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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金布利这回可没有话说了，”道格拉斯脸色沉郁，似乎有什么心事，“在那么多人眼底下被杀，他就是想推给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乔治的确不是我杀的。”

　　“而且在他们看来，您并不知道乔治也是‘德’家族的一份子。”泽维尔回答，夏洛走后他就随道格拉斯一起来了王都，而他帮过夏洛的事也没有人知道。

　　“的确让我省心了不少——乔治的狂傲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虽然他的存在完全构不成威胁，”道格拉斯轻叹了口气，“怕我功高盖主吗……长老会的人也太多心了点。他们这些老教条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斯图尔特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大佐，”泽维尔看了看四周，再次确定大厅中没有藏有其他人在后才接着说，“您这些话若被长老会的人听到，可……”

　　“你看外面的这些人，”道格拉斯指了指窗外匆匆的行人，“他们都在向邻国逃亡，而且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只有我在说——不要说什么我是军人并且是‘德’家的一员。听厌了。”

　　“而且他们甚至在这种动乱时期仍然要互相争斗，都不累吗？”道格拉斯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话题，“杀了乔治的那人是谁？查出来没有？”

　　泽维尔摇了摇头，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门内两人交换了眼神，泽维尔才说道：“进来。”

　　敲门的不过是一名背景干净的侍从。

　　他的手里拿了株红玫瑰，泽维尔正要开口询问，那侍从却先开口说了：“大佐，这是在乔治身边发现的。”

　　“大佐！”

　　不理会泽维尔的呼唤，道格拉斯神色焦急地冲出了公馆大门。

　　夏洛踩着积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

　　她感到自己似乎又老了十岁，原本可以轻易抱起的帕凡现在竟然也变得无比沉重，“金玫瑰”也只能放下一头在地上拖行。

　　雪中留下一条蜿蜒的长长的痕迹。

　　她现在正在郊外，据她估计，那名年轻人之所以能对来人那么狂妄是因为道格拉斯还没有回来，那他一定在来王都的路上，于是她决定去大道边等他。

　　若道格拉斯看到这把剑，他一定能认出她来。

　　没错，她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脚下被什么一绊，夏洛就那么摔倒在了雪地中，帕凡被她用全力举起而没有摔落。

　　没有时间了。

　　夏洛忽然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回想起道恩第一次亲吻和拥抱她，然而他那天喝醉了。

　　所以在第二天，她强笑着告诉她：“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错不在你，我不会介意的。”

　　夏洛微笑起来。

　　她真傻，那个时候。

　　她费力地将帕凡放在雪中，帕凡不会惧怕寒冷，她清楚这一点。然后又艰难地找到“金玫瑰”，剑镡处镶嵌着一颗宝石，她将手放在它的上面，开始念动起从出生就学习到的咒语。

　　小时候她就看见变得越来越衰老的母亲用这一咒语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她化成了一颗红褐色的种子。

　　夏洛将她葬在了爸爸送给她的荒园中。

　　可是，她并不想像妈妈一样的结局。

　　浅浅的光芒包围了夏洛，她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透明。而她的灵魂，会留在那颗宝石中，使剑只能为帕凡所用。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用仅存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禁忌之子。

　　——不，你不是。能毁去那个家族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你会随史上最伟大的国王征战并统一南德。

　　夏洛消失了。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能再见道格拉斯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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