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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谎言
真实的谎言
……究竟是创造一切的天神想要把世界造得更完美,所以用他自己神躯的元素塑造了人呢?还是那刚刚脱离苍穹而新形成的土地还带着些原来太空中的元素呢?总之,伊阿珀托斯的儿子普罗米修斯用这土和清冽的泉水掺和起来,捏出了像主宰一切的天神的形象。……
——奥维德《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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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7年冬天比前五年都要寒冷。纳尔逊从蓝国到周国旅行,途经棠邑周边(今淮郡一带),因大雪封路,列车不能行驶,在城镇暂时停留。
彼时,周国沿海地区地势较低的部分已全在海面之下。海边的景象,无论从此处还是从纳尔逊位于蓝国西海岸的家望去,大抵是一样的,顶多不过少了远方海上旋转的风柱罢了。在冬季,海面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与边缘,没有欣赏的价值。
纳尔逊住在半山腰的一座民宿旅馆。他听说再往上攀一段可见寺庙,乃至于一百多年前周国古皇帝的避暑山庄云云,感到很好奇。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背上旅行包便动身前往。
山阶旁落满雪,走路易滑。纳尔逊一手持登山杖,缓慢地前进,不久便望见寺庙的屋檐,但进入庙中时已经快中午了。手表显示的时间从天色中完全看不出变化;森林也未在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独行其中如同时间停摆。在庙里拜过面目慈善的菩萨雕像,他就着石墙的荫蔽吃了面包,喝过热水,方感到山中的寒气不再悄然渗入体内。
离开寺庙后,他继续上山。没登多少台阶,道路立即变得平缓。一条较为宽敞的石板大道,通往一座平坦的古桥,桥下大概是河流,当下也凝滞了。河岸边木质的二、三层小楼,从黑洞般空的破碎玻璃窗边上,延伸出长条木头架子,以三角结构支撑加固。纳尔逊回想起幼时在祖父书房看过的电影,想象那木架上挂着酒招、灯笼的繁华样子。想象力使他仿佛置身古典时代。过了桥,一片较长的白墙使他停下脚步;墙上有极小的灰色矩形污痕,大概是撕掉胶带造成的。较近处右手边,以石块围出简单的方形门框,但已经没有了门。匾额的位置也空荡荡的。据说古代人写匾额有时会用金漆描字,大概是这里破败后,村人把漆偷刮掉了。
门内原本应是售票处,窗口内空无一人。纳尔逊迈过失灵的道闸,腿碰到金属面时,给冻的缩了一下。
入园后首先是室内,可见地图,但纳尔逊不感兴趣。他认为凭借自己的方向感还不至于在此处迷路。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拍摄地图照片,以防遇险时无法向地方治安官报出所在地点。墙上绘制壁画,用玻璃保护着倒是完好无损,但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雾——或许是灰尘——导致画的内容完全看不清楚。他尝试用手拂去灰尘,发现遮挡视线的主要原因是在内部。拍摄的闪光灯会在玻璃面反射,他想了想,便没有多待,迈过门槛走向园内。
七十六年前(即2021年)的夏季,此园林在淮郡遭遇台风之际,失去了本应有的每日4万人流量,即使在暑期也没有游客。那之后,该地何时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宁静?又是什么时候,或者说园林究竟有没有意识来明白“不会再有人来了”?
纳尔逊踏着雪地,踩出灰色的脚印。沿着石板路旁有檐的矮墙走,墙上开了扇形窗洞,另一侧的竹子生长茂盛。大概没有人来之后就长得更快了,他无端地想到。岔道的右边可以绕到某个丘底,他试探性地走过去一看,一间废弃多年的公共厕所,不知道会不会闹鬼?于是择左侧走。穿过凸月形的拱门,来到一个荒废的花园,园内一角一座小小的八角亭。透过另一侧门往远处丘顶望去,还有那样的亭子。
从对面门出去便是一个小房子,地图注名为琉璃馆的,但蓝色的玻璃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雕花而生了锈的红色的窗框。纳尔逊从屋内经过,抚摸楼梯扶手,手上沾了一层灰。屋里有种阴森的气氛。
再次走向室外,眼前豁然开朗。原本荷塘里的植物全都死了,现在水面亦结冰,看不清什么景象。他避开栏杆走,不敢从水上步道经过,于是绕塘半周,又走了一段。纪念品商店的旧址倒是能看出来,这里的玻璃柜没有完全遭殃。过了商店,就是一片较为宽广的水面或冰面,上有些积雪。他从栏杆判断出水域位置,这时候已经来到一棵老树下,树看起来快死了。
树洞里传来嗡嗡的响声。这种时候,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纳尔逊后退一步。
脚下踩到了破碎的玻璃。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他看见树枝的影子。树枝上积雪坠下向他的脸。树枝后面是灰色的乌云。
1
“你醒了。”
纳尔逊首先听到说话的声音。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皮酸痛,手臂也传来轻微的痛感,可能是肌肉拉伤。他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但不确定自己想起了什么或想起的是否正确。
身上盖着什么东西,他凭借皮肤的触感判断大概是羽绒衣一类的东西,然后才意识到手臂裸露在外。这似乎是一座周国古代风格的木质建筑,屋内可能点了柴火,使他感到暖和,乃至于有点儿致人昏昏欲睡的程度。纳尔逊偏过头,看见身旁盘腿坐着一位身披军大衣的年轻男子,面貌一看就是周国本地人氏。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来自他。
只是这周国人凭什么就对他说周国话?纳尔逊出生在蓝国,从外表来说绝不会使人产生那种错觉。
黑发的年轻人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出来放着,然后说:“为了检查你的伤势,我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了。顺便看见里面的证件,你不会感到冒犯吧?”是一种糅合了温和与强势的语气,纳尔逊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
翻了衣服?大概连包里的通关文书也看过了,才会如此笃信吧。不过,对于(大概)在冰天雪地中救了自己的这个人,纳尔逊心中还是感激多于怀疑。于是他点点头,坐起身来。
后颈抽痛。他痛得皱眉,眼前又发黑。年轻人说:“所以,我还想问:你是来自新世纪的人吗?”这一句话他没能听清楚,只好吃力地问:“什么?”同时察觉自己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你是来自新世纪的人吗?”年轻人重复。“我看见你出生在2076年,但是我来这儿之前应该是1999年,才过了不到一天吧。”说着,他将手边的保温杯盖递给纳尔逊。这盖儿一两分钟前刚倒出来、还冒着热气的水,现在却降到低于体温的温度,是怎么一回事?他喝下时并未想到这么多,但有所触动。
纳尔逊咳嗽两声,使声音大约恢复正常。他点头。“谢谢你。这里有钟吗?”
“你是想说,我可能判断错了时间的流逝?”年轻人反问。
“的确有这一可能。”
“我有更多的证据来反驳你,纳尔逊先生——来这儿之后我还没感觉过饿。”年轻人瞪他一眼。
纳尔逊抓了一下耳垂,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过了不久,他突然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年轻人略显惊讶,但尽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我叫楚克寒……楚国的楚,克服寒冷的克寒。Overcome cold,知道不?”闻言,听者点点头。纳尔逊显然没意料到对方会直接用周国历史中的词汇来解说字,回头考虑,应该是浏览了他的文件、知道他曾学习周文化的缘故。这个周国小子,真是……!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却听见楚克寒继续说:“我知道你20岁,纳尔逊先生,我比你年长4岁,你不把我当成个小孩儿比较好!”
纳尔逊不由得哑口无言。的确,楚克寒看起来不过与他同龄。然而,倘若真如他所言,两人相差一个世纪的话……上世纪末周国人的身体情况远没有现在这样好。可是,现在该称呼什么为“现在”呢?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房间里,连时刻都混乱了。想到这儿,他试探性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楚克寒正色道:“这座屋子名叫‘幽篁馆’。奇怪的是,写着名字的牌匾竟然挂在门的内部,不知道是为了让谁看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纳尔逊的确看见门上有那样一块木牌。但是,他接下去说的话却很可怕:“我试过,门被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
“这太奇怪了。谁想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纳尔逊耸耸肩。“实在不行,借用这里的热源,或者能把这木头屋子烧散架了……”
“这可不行!”楚克寒连连摇头。“万一木屋只是障眼法怎么办?外面可能是水泥建筑,那样的话,我们都会烧死的。”
“那……”纳尔逊闭上嘴,开始思考。对面这个人的疑心重,但也能体现出他并非思维局限之人。如果他什么能利用的途径也没发现的话,应该显得更着急才对。于是他问:“楚,你发现什么特别的事吗,在我来这里之前?”
楚克寒却反问:“你怎么不问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诶,我是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纳尔逊回忆,但是头痛突然出现,迫使他停下。
“至少我醒来时你就躺在这儿了。你应该摔晕过去了,所以睡的比较久吧。那段时间里,我在这屋里转了转,然后发现门出不去。换句话说:我和你一样无知——甚至,我不能想起来这里之前比较近的事,只能想起我从火车上下来,但连火车是去哪儿的都不知道。”
看到他转移了话题,纳尔逊不得不把对话核心转回去。“但是,你并不显得着急……所以我想,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以使用的工具,从而让我们离开。”
“这倒没错,纳尔逊先生——你很聪明啊。”楚克寒轻轻一笑。“实际上,在我刚醒来时,这儿还挺冷的,即使穿着大衣,我也快给冻僵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给冻晕过去了。”
“你发现了暖炉?在哪儿?”纳尔逊摸了一下身下的木地板。“这看起来通了热水管啊,难道是通电的吗?”
“不。”楚克寒严肃地说,“我创造了地暖。”
纳尔逊沉思了一会儿。他决定先放弃对方是精神病的可能,从而少想一些事。然后,他问出当下最好奇的问题。
“我也能够创造吗?”
“你可以试一下……”对方点头。
对于楚克寒的回答,纳尔逊并不吃惊。 “但是,要怎么做?”他接着问。
“用说的就可以了。”
“说?你是指说话吗?”
“比如说……。”楚克寒咳嗽,“我想要一个和这个水壶相同的空水壶。”
如话中所说,一个新水壶凭空出现在原本盛了水的保温壶旁边。纳尔逊拎起它,略微摇晃,感觉应当是空的。“就这么简单?”他问。
“对。但是有些东西好像是造不出来的。”
“比如说什么?”
“食物,打开门锁的钥匙。”
“那么我想要一个麦■劳巨无霸。”纳尔逊脱口而出。当然,什么也没出现。“真的耶!”他说。
“巨无霸是什么?”楚克寒问。
“别在意那个……。所以用其他语言可以创造吗,比如蓝国语?武藏语?”
“这个我姑且没有试过……。”
闻言,纳尔逊用他的母语造出一个新的空水壶。“因为造不出门钥匙,所以你认为出不去。”他边观察那水壶边说。
“是的。虽然我也想造出斧子来劈门,但那种东西造不出来。凡是刀具之类的……其他武器也不能。”楚克寒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什么人禁止了这种行为。”
“不过,为什么要出去呢?如果在这里时间不流逝,我们不会感到饿,也不会冷……如果真有谁能在混乱的时间里找到我们,显然等他们来救人是更安全的吧。”
“那只是你的判断……我想,时间的流逝不一定是持续均匀的。可能没过几分钟我们俩就饿了,那时候怎么办?”楚克寒叹气,“真论武力我应该比不过你,到时候只能我被你撕了吃。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把你敲晕,让你多——”
“——Stop!真危险啊,楚,我应该感谢你没有真的下手。”纳尔逊给吓出了冷汗。“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应该坐以待毙。至于救援……”他伸手去够自己的包,却被痛得龇牙咧嘴的。“我看看我的通讯终端有没有信号……”
“你是说你的手机吗?”楚克寒低着头,“我看过了,连开机都开不了。”
“对哦,你们以前叫它手机。”纳尔逊翻开通讯终端的盒盖,“不过,不一定要用电池……”他将那个精巧的有机材料小盒贴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屏幕亮起。
见状,楚克寒问:“用热量就能驱动?”
“是的。但是,确实没有信号……搜索可能的卫星连接,却显示系统中没有数据。”纳尔逊说,“当然也可能是送我们到这儿的人把它弄坏了。”
“那么就不能靠它求援了。你的行李里有纸笔,能否借来一用?”
“当然。”实际上,在21世纪末已经不流行纸制品了,不过纳尔逊是个复古主义者,在此并未形成代沟。他拿出记日记用的硬皮本和圆珠笔,问:“要写什么?”
“写目前尝试能创造和不能创造的东西。”楚克寒目光炯炯,“我要……研究。”
2
【能创造的东西】
各种温度的液态水,水壶,地暖装置,衣服
自己记忆中的书,刀与圆规以外的文具,
【不能创造的东西】
打开门锁的钥匙,食物,食材,点火工具,
武器,可被利用为武器的日用品,
记载如何出去方法的书,介绍环境的书,
幻想物,电子产品,大于房间的东西,生物。
“感觉越尝试反而越糊涂了,不知道要往哪方面想……。”纳尔逊靠墙坐着。他不想乱动,以免碰着身体哪儿的伤、又痛起来。楚克寒倒是在屋里走来走去,但表情已不像不久前那样精神了。“楚,你有发现什么吗?”他扬声问。
“不,我目前还没有很明确的方向。”楚克寒向墙边走来,“倒是你,有想到什么了吗?”
“我想的是另一方面的事……”纳尔逊压低声音,但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你说你来自1999年,假设这是真的,那么我们或许要面对一种可能:现在,在这儿,我们的身体已经不是我们自己的了。”
“你是指……只有我们的灵魂来到这里?”
“是的。”纳尔逊点头,“或许对你的时代来说匪夷所思,但在21世纪末,有多个国家在研究使意识被跨越时间传输的操作,因为他们同时也在研究时间机器。比起连同身体一同运输,将意识的短期状态记录为数据并传输到过去显然是比较高效的办法。虽然我也不清楚用什么手段实现,但确实有人想干这回事,并为此花了不少钱。”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如果是谁费这么大力气将我们的意识传到这里,却还造出和以前一样的身体——无论是物质的还是虚拟的——来供我们使用,他一定不只是为了困我们在这里。”
“但是,你为什么能确定身体‘本来’就是你的?也有可能是这臆造的记忆里包含了关于身体的内容,而或许身体和我们的灵魂,从一开始就是人造的。”楚克寒停顿一下,“说是人造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人也是人造的。”
“是的,我不确定。”纳尔逊苦笑,“但如果连那也要考虑,要想的事就太多了。万一我们只是察觉不到饿怎么办?那样的话,连饿死都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想那些事太费劲了,我觉得应该乐观一点,至少就不浪费时间来看。”
“的确。不过,纳尔逊先生,你启发我一点:如果是有人让我们来到这儿的,那些不能创造出来的东西或许与他——或他们——有关。那种可能的禁止规则可能就是他们设定的。”
“所以,要找到有哪些规则,才能尽可能完整地了解该怎样高效创造。”
“或者说至少要多知道一些规则。那么,我就可以验证那个模糊的猜想了……”楚克寒点头,朗声道,“我想要一个和这杯子一样,但是不能在里面倒入水的杯子。”话音刚落,他手边出现了一个空杯,形状同保温壶的盖子一样。他拿起杯子,转向纳尔逊。“请你创造一个‘能将其中的水倒入此刻我手上的杯子的保温水壶’。”
纳尔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了创造的指令,但什么也没出现。接着,楚克寒也试着创造那样的水壶,但无论令其有水还是空着,所描述的对象都没有被造出。他露出有些高兴的表情,说:“或许规则之一是‘不能造出与先说出的指令相违背的物体’,或者‘不能造出与先说过的话相违背的物体’。”
“这两条有什么不同吗?……等等,意思是能否成为明确的创造指令,还是说所有的话都被记录下来了。”纳尔逊想着,又说:“我要创造名为‘食物’的食物塑胶模型。”
然后,模型出现了。
楚克寒瞪着他。“你怎么想到‘名字’的,纳尔逊先生?”他问。
纳尔逊偏过头去。“至少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话都不能被违背……而很可能只有成立的创造指令才不能被违背。你记得之前说过所有的话吗?”
“不记得。”
“那就不一一列举验证,姑且暂时当做是那一回事吧。”
“……我明白了。”楚克寒立即收敛起表情。他变脸就像诺德兰首都变天一样快,纳尔逊想。“那么,这门的锁应当就是用指令使它‘不能被钥匙打开’,即那样的钥匙不能被创造。”
“等等,楚。在出去之前,应该还有一件事要确认……”纳尔逊斟酌字眼,“外面的世界真是存在的吗?”
“你是指会不会一开门我们就化为虚无了?不是你说要乐观吗?”楚克寒嗤笑,但随之正色。“那么,我想让外面的世界是存在的。”
停顿。“请你确认。”他说。
纳尔逊点点头。“如果外面的世界存在,请在外面刮起约十五秒的风,使我和楚能听见,然后停下;如果不存在,当下不要创造这风。”
风声渐起,但很快消失了。那种声音像是一般的北风拍打松动的玻璃窗框时所发出的。纳尔逊微笑。“看来现在外面并不完全是一片虚无。”
接下来,他们依次在外界确认了地、空气等事物的存在,并检验了能想到的有害条件。不过,这也只是基于他们对这唯一规则之猜想的依赖罢了。尽力排除头脑中悲观想法的纳尔逊,此时不忘打趣道:“楚,如果你担心,可以造宇航服,然后我们依靠维生装置在外面活动。”
“是吗?”楚克寒即刻下令创造宇航服,但很意外的,什么也没被造出来。“大概这也被禁止了。”
“那么,只能希望外面是可以安全活动的。不过……你确实想到出去的方法了?”
“只是一种可能。但一试成功,就会直接出去。所以才得先准备好外面的环境。”
纳尔逊不解地看着他。
楚克寒叹气。“语言不只是创造的工具,它本身或许是另一种工具……我想创造这墙上的门洞,以及能手动打开、能使人走向外界的门,同原本的屋门大小相同。”他所指的墙上出现了那样一扇门,就像原本镶嵌在那儿似的。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默。“就……这么简单?”纳尔逊问。但是,他不质疑这一实验的结果。
“你去打开试试就行了。”听见楚克寒的指示,他爬起来,走过去拧门把手。门很轻易就被打开了,好像他们之前耗费的那些用于思考的时间都只是幻觉。门外是一片雪地,灰白色的天地中细雪纷纷,没有什么风。目力所及之处只见几棵枯树,看不到其他建筑物或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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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逊首先迈出屋外,下了台阶,踩在雪地里。楚克寒带上两个有水的水壶,跟在他后面。
在两人都离开房屋的时刻,幽篁馆的外形轻轻振动,然后化为半透明的虚影。楚克寒用手探去,已经触不到墙壁。“或许它被规定里面没有人就会消失。”他说。
“得让雪停下来,还有雾。看不清远处的事物的话,不能贸然行动。”纳尔逊转过头来,“楚,你在做什么?”
“我想创造幽篁馆。”楚克寒说,但什么也没出现。接下来,他尝试创造其他建筑物,没有成功。
“为什么不造一辆车呢?”纳尔逊说,“我想造一辆福特牌小轿车,随便哪种都行……要加满油的。”但车并没有出现。两人面面相觑。
楚克寒道:“或许汽车也被定义为建筑物了。”
纳尔逊说:“有顶的都是?那我造一辆,呃,自行车……”话音刚落,一辆并不完全崭新的自行车落在他身旁的雪地上。楚克寒看向略锈的车铃,大致了解了车的情况,问:“你还要用辅助轮?”
“这可不是我想的!”纳尔逊差点跳起来。但是,在雪地里骑自行车并非他们想要的,于是将车靠在枯树的树干上,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为了掩饰情绪,纳尔逊仰头,说:“我想让雪停——”
“——等等,”楚克寒摇头,“雪可能会直接停在空中。”他转而说:“我想让遮挡视线的雪、雾和乌云一并消失,且使天气恢复晴朗,空气情况正常。”
“那个事物”就是这时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与其说是事物,不如说是现象更为直接。
灰蓝色的天空像是天象馆的半球壳银幕。没有乌云遮挡,其上书写的文字便全部显现。有大约一半是白色的字,剩下是红色。整齐排列的几乎全是周文字,但也有少数外文。纳尔逊从中辨认出蓝国语的字母,写着“I want a new empty bottle the same as this one”。“这像是代码,”他说。
“你学过计算机?”楚克寒问。
“在21世纪中叶之后,哪怕不是学习理工科的人也会学一点。不过,我只学过一年最基本的编程,别的就不懂了。”
“在我那时候,科技大学里的人还在用打孔纸带输入数据呢。周国就是这样的。”楚克寒微笑。“所以,你觉得这些是……”
“应该是创造的指令。白色表示成立的语句,红色是不成立的错误语句。语法的话,不知道具体怎样成立……但我们之前想让它成立的话似乎都成立了。”纳尔逊原地转了一圈。这面天空构成的半球屏幕并没有被写满,而是从天顶朝某一侧划下大圆,使得这一线成为创造指令书写的第一列。但与他们新使用而写在较下方的指令不同,开头的指令字很小,他看不清。那最前面写的是什么?想法先于问题产生,同时他自然地意识到了第一条指令的内容:
这是没有边缘的岛。
楚克寒转过来看他。这时纳尔逊才意识到自己仰着脖子太久,颈椎又开始痛了。楚克寒道:“你应该也听见那句话了。”
“岛是没有边缘的?这是一个岛?”
“至少我们不得不这样相信,因为这是仅有的情报来源。具体实地考察,之后再试。现在先看看能不能读到后面的文字吧。”
【后面的文字】
岛上有名为“幽篁馆”的建筑。
岛上不能有第二座建筑物。
岛上不能产生食物,但能够产生食物最初的原材料,譬如干种子、动物胚胎。这些原材料在幽篁馆内不能被造出。
岛上可以产生热源。
岛上可以产生饮用级别的液态水。
岛内不能产生传统意义上的自然水域。
……
“基本都是描述性质的。看来不只是创造的指令,对对象赋值的指令或增加变量的指令也都可能成立,并被记在天上。”纳尔逊说。
“如果用这种语言指令的诱导,或许可以进行生产。至少没看出有限制作物生长速度的语句,也没限制作物的种类。如果想要亩产万斤的水稻,应该也能造出来……”楚克寒想了想,又说,“你想吃饭吗?”
“重点应该是怎么回去吧!直觉告诉我,如果能走到岛的边缘,会发现一座码头,上面系着一艘小木船,我们登上去,划着划着就能回到陆地上了。然后回家。”
楚克寒斜了他一眼:“这是什么直觉?”
“我多年以来的游戏直觉……”纳尔逊显得垂头丧气,他自己也感觉这话说不下去了。“只是,我想我们得确实看一看这是否是岛。如果第一条指令给我们的信息就是假的,后面的也不可信,不能按照那些进行指令使用。”
“但是,实地考察是难以进行的——请你忽视我之前说的话。”楚克寒叹气,“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
“纳尔逊先生,你想岛的定义是什么?”
“……离岸的陆地?”
“很准确的描述。换句话说,必须要存在分隔岸与岛之间区域的空腔,一般是水域,也可能是宇宙空间。”
“我明白了。”纳尔逊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岛的定义是有边界的曲面,但现在这个岛没有边缘,它反而成了闭曲面的大陆。”
“虽然不确定后面说的是什么,但确实……‘没有边缘’的性质与其身为岛的本质矛盾了。而且,如果真没有边缘,我们也不能通过一直走去试探边缘,跟穷举法不能证明无限是一样的道理。”楚克寒突然开始前进,纳尔逊愣了一下,然后跟上他。
他边走边说:“即使如此,也需要实地考察……真是矛盾。但是,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
“不过,岛会不会只是这个区域的名字呢?”纳尔逊问。
“命名一定有其含义吗——你是想问这个吗?”楚克寒摇头。“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如果不基于某些猜测,我们甚至无法开始推理。”
“如果只是名字,能不能无视它呢?”
“我们的实地考察也只是无视的行为罢了,况且我觉得活动活动会暖和一点。累了请你告诉我。”楚克寒大步向前。“还有,如果你想要找到渡口,站在原地是绝对碰不到也造不出来的。”
“确实。”短暂应和后,纳尔逊也加快脚步,与楚克寒并行。
他俩在冰天雪地中不知走了多久。没有时间的感觉,亦不感到怎样饥饿,只是曾经吃过美餐或感受过温暖室内的记忆浮现上来,迫使他们想要改变现状。纳尔逊首先停下步伐。“楚,我们得做点啥!”他说。
楚克寒绕着他踱步。“做什么?让水域出现?”
“是的,我们得把边缘变出来。”
“怎么变,纳尔逊先生?”
“我觉得应该先想岛之所以为岛……”
“你相信灵魂吗?”楚克寒突然问。
“因为我的时代已经研究出意识数字化的技术了,我想类似的东西应该是有的。”
“因为我听说信教的人觉得人的灵魂是从天堂来到地球的。”
“是有这种理论。”
“但是,人们其实想不出来此处的过程,即出生前身为灵魂的状态。我们来这岛的过程也是想不起来的。这样看,地球岂不是一样的?”
“我只能察觉到相似之处在于球壳也是个闭曲面……然后呢?”
“如果天堂本是不存在的,地球身为岛所离开的岸就是不存在的。用东方人的话说叫彼岸世界……同理,如果岸是不存在的,那么这儿并不是离岸的陆地,而只是一块单纯的‘没有边缘的陆地’,名字叫做岛。”
“所以,你的确认为这是一个名字。”纳尔逊突然不说话了,抬起手,捏住自己的耳垂。楚克寒也停下脚步,似乎在等他。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如果假定岸是不存在的……”
楚克寒也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规定岸。也没有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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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规定‘与之前已成立的指令相违背的指令就是不能成立的’。”
两人用不同的话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场面有些混乱。
“所以,你认为这是可以反驳的?”
“你也这样认为吧。”纳尔逊微笑,“我想起以前学的历史了……不过,究竟是哪儿的以前,因为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请你言归正传吧。什么历史?如果是21世纪的事,对我来讲不叫历史。”
纳尔逊略微摇头。“不,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对于欧几里得几何中的一条公理,许多数学家尝试证明其必要性或证伪,却不能自圆其说。后来,他们发现可以用别的规则取代。”
“那是什么公理?”
“过直线外一点可以作一条平行线,与原来的直线永不相交。如果把这条公理换成‘过直线外一点不能作出与原来直线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会产生矛盾,而是产生新的几何学。比如球面上的几何。”
楚克寒思忖片刻,道:“所以,你认为‘违背已成立指令的新指令不能成立’正是一条可替换的公理,从而想使用一条新的指令——或者说新的公理,来拓展能创造的东西?”
纳尔逊惊讶道:“如果这不是你想到的东西,你想到了什么?”
“我只是认为没有出现在天上的规则应当是能够改变的,否则这些形式就没有意义了。”
“楚,你的逻辑已经完全成了直觉。”
“谢谢你,但我不是很喜欢这说法。”楚克寒摇头,“这是你发现的,就请你说说你想造出怎样的新公理吧。”
纳尔逊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涌入他的呼吸系统,但这只是一种神经系统的感觉。感觉亦是意识的一部分。究竟是感觉的本因(外物)存在于意识之外,还是感觉的内容(意义)本来就在意识之内呢?一瞬间,思考超越了存在的疆域,但他没能发觉,从而没能记住。“我想让违背原先成立指令的指令也能成立。”他说。
红字出现在天空中。
楚克寒摇了摇头。“太贪心了。你们蓝国人一百年来还是这样?别怪我说,历史上的确是这回事……”
纳尔逊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我想让这岛及岛上的事物能够拥有与其已有性质相违背的性质。”
金色的字,比原先的指令字更大一些,写着这样的话语。“或许我们只是还不能直接下达关于指令的指令,因为那种指令显然更高级……”楚克寒说,“为此,还应当改造我们自身。”
“的确,元指令似乎暂时是做不出来的。”纳尔逊兴致勃勃,“现在,我想要岛在一片水上……岛的边缘接水。但是,只能通过地面交通方式到达边缘,通过空中的交通方式则无法抵达岛的边缘,即‘从那种角度来说,岛没有边缘’。”
这段很长的文字以白色显示在天空中。两人缓缓步行前进,很快枯燥的雪地景象就结束了。从岸边看去,晶莹的冰面应该是湖的一部分,看起来或许危险,不能轻易踏足。举头远望,遥远的天水相接处一片灰黑,看不见任何其他的陆地。纳尔逊低头向冰面看,冰下隐约有黑影游动。
“你吃烤鱼吗?”楚克寒问。
“那是鱼吗?”纳尔逊惊讶地说。他脑中浮现出关于捕鱼机器的构想,并向楚克寒提议,两人一拍即合。那种复杂的机器,以及对于鱼的确认,都是易于完成的事——只要使用语言来创造。
然后,他们创造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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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我真的只是想写个湖心岛看雪才想的这个场景……谁知道会变成这种题材?(扶额)
刚好写大纲前又看了跟非欧几何历史有关的书,然后大纲恰好写类似的东西,不是故意的。
两个主角的发言有点儿跳跃,我省略了一些懒得讲的衔接部分,主要内容都说了应该就够了。
不想老是写师生组合的角色,所以尝试了两个学生的感觉。在大纲里,还是把克寒认为是“教师”,而纳尔逊是“学生”。写的时候均衡了一下主导权的感觉。
这一篇是《暂时存在的陆地》前传。被纳尔逊当做湖的东西是海。为了遮住天上的字,他们在三尺高处创造了时间流,也为后人眼中的天空赋予了颜色。我本来想让他们用植物的伪形来规避对建筑物的禁止,但后来想反正都换公理了……该造房子还是造。
后人是用创造指令造出来的。本文不含生孩子情节(?)。说真的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两个男的意识体创造世界,为了公平起见,读者现在回去从头看一遍但是把主角都当成女的也行。
纳尔逊的名字取自倪匡小说里的纳尔逊,实际上这是个姓氏……我没取名字……。
标题的意思是可成立的指令哪怕是谎言也是真实的,也可以指那些不可推翻的(可替换的)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