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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
圣诞节的气氛逐渐浓厚,学校外几家文具店纷纷摆出一箱箱大红大绿的圣诞贺卡,价格从五角到一块、两块、五块,从平面印花到立体贺卡,圣诞老人和麋鹿都涂着闪烁的金粉银粉。
圣诞节的前一天,叶颐抽屉里已经被塞进了几张贺卡和信封。他还是习惯带两瓶牛奶,可是再没有人去拿他的另一瓶牛奶。
他跟荆果……应该算是分道扬镳?
他为荆果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肖瑞拉给他的钻石手链,替荆果放到了陈丽丽的文具盒里,在她被混混暴打的第二天早晨。
陈丽丽没有再找荆果麻烦。
放学的时候,叶颐一股脑将收到的贺卡塞进书包里,预备回到家后再扔。肖宝路在一旁酸溜溜地说:“叶颐,你都可以去卖贺卡了。”
叶颐笑着说:“都写过字的,怎么卖啊。”
“哎,你看看有没有匿名的,给我一张呗,我写上我名字拿去送人。”
“不是吧,你这么抠?”
肖宝路趁他不备,使出一招“黑虎掏心”,小胖手飞快从他书包里掏出一张贺卡来。
贺卡简陋得要命,是手工制作的,大红卡纸折一折,外面用水彩笔画了一个驮着礼物的圣诞老人,里面只有一行字:
——祝你圣诞快乐,永远快乐。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肖宝路懊恼地甩到课桌上,“这小姑娘做得还不如我好呢,没诚意!”
叶颐先是笑笑,慢慢地笑容僵住,拿起这张手工贺卡认真翻看,而后收进了书包的另一个夹层。
转身向后一望,假装是看窗外,余光扫到荆果的座位已经空荡。
他对肖宝路说:“你先走吧,我想起还要帮赵老师登记一个东西,很快就来,棚架见。”
肖宝路噘嘴离开。
守到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专心做作业的学生,叶颐将一张立体图案的圣诞贺卡藏进校服口袋里,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关上了那扇呼呼吹进冷风的窗户。
不动声色,将一张同样匿名的贺卡扔进了荆果抽屉。
·
这不是荆果收过的第一张贺卡。
上初中时,父母还没出事以前,她每一个节日都会收到比如今的肖瑞拉更多的贺卡和信封。
那时候男生的喜欢是单纯的。
现在她也偶尔收到贺卡,里面表达出的喜欢却是令人恶心的,沾着一股烟臭味。
在木板房里挑灯写着作业,红姐在游戏厅里高喊:“荆果,奶奶电话。”
荆果连忙跑过去,开心地接起来。脸色从欣喜,转到呆愣,最后留下悲哀挂在眼角。
电话是从村子卫生所里打来的。
她听到奶奶赶走了大夫,向她一个劲诉说自己的硬朗,而后匆匆挂掉了电话。
红姐试探着问:“怎么了?”
荆果摇摇头,守在电话前,等到过了十点,估摸着奶奶去睡觉了,这才又拨打回去。
大夫一直在说,荆果一直掉泪。
挂掉话筒后,她失魂落魄转身,像飘荡的一缕孤魂回到木板房中,再不曾出来。
·
这一周里,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同学悄悄来找叶颐告状。
“荆果偷了我放在文具盒里的五块钱……”
“我放在抽屉里的MP3,上个厕所回来就没了,我同桌说看见荆果靠近过……”
“我丢了一盒油画棒,刚才荆果出去,我在她书包里看到了……”
“我文具盒丢了……”
“我小说丢了……”
“我发卡丢了……”
叶颐双手捂住整张脸摩挲,浑身疲惫不堪。脑海里不停地嗡嗡响着,念经一般的声音飞速旋转。
“叶颐,她怎么开始偷咱们班里的东西啦……”黄昏的讲台角落,肖瑞拉站在叶颐背后,怯生生说,“以前她都挺懂事的,从来不损害班级同学的利益,赵老师说她做过承诺的,怎么现在又变了呢……”
“咱们要告诉赵老师吗?”她观察着叶颐脸色。
叶颐侧眼看她。
“暂时不说吧。我试试能不能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把同学们的东西都还了。”
肖瑞拉睁大眼:“可我们要是帮她瞒着,以后老师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呀?”
“班里能解决的事没必要让老师操心。”
“好吧,听你的……”
叶颐在一节体育课后找到荆果说话。老师宣布“解散”,荆果独来独往走到男生宿舍楼下,五六个男生将她围在里面,迅速完成了交易。
而后她来到校园超市外的公共电话亭,拿出一张记着手机号码的纸条,拨通后小声告知着交易的时间地点。
公共电话亭旁边一米是墙壁转角,叶颐靠着墙壁,听得分外清楚。
这一次是物理实验室门口,清静空旷,荆果蹲在窗户底下,怀里掩抱着一个装满的黑色口袋。
她左顾右盼,等来的不是约定的那个学姐,而是长廊楼梯口逆着光缓缓走来的叶颐。
·
叶颐冷漠地伸出食指,指向她怀里的黑色口袋。
“这里面是什么?”
荆果仰起头看他。
“你要学陈丽丽搜我的身吗,班长?”
她最知道什么能戳痛叶颐,每一次都无比精准。
叶颐却不再接招,似真的与她分道扬镳,断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一个作为班长的叶颐,而不是黑夜里背过她逃命的叶颐。
“我不搜你的身,我只想看看这个口袋里是什么。如果是我们班上同学的东西,对不起,我要带走。”
少年刻意装出的陌生带着一丝报复。
意识到这点的荆果忽然笑开了颜。
她狡黠地问:“我要是不给你看呢?”
叶颐蹲下身去,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推开,两三下解开黑色口袋的结。发卡、钢笔、文具盒、钥匙扣、耳环……活像一个杂货铺。
如同抓住了小偷的警察,他眼神严肃而又带着无奈。
“这些东西我马上就要卖出去了,我不会给你的。”荆果挺直了腰。
叶颐盯着她许久,终于问出那句——
“荆果,你很缺钱吗?”
她笑着说:“当然缺啦,不然干嘛到处偷东西。”
“可你向赵老师承诺过的,你不会动自己班里的东西。”
荆果笑着笑着就哭了,“承诺也是会变的嘛,我早就对不起她了。”
“要多少钱,我借给你。”
——他鼓足勇气,才撕下了冷漠的伪装。
荆果却摇摇头,笑得露出牙齿。
“你帮不了我一辈子。”
死亡般的寂静中,走廊另一头传来“踢踏踢踏”高跟鞋踩在楼梯的声音,若有回音。叶颐抓过黑色口袋,荆果急忙拽回,二人争抢之中,口袋里的物品哐啷啷洒了一地,分外狼藉。
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听到赵红梅老师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
叶颐彻底放弃荆果,便是在这一刻。
面对班主任的诘问,她笑吟吟地说:
“赵老师,你来得正好,最近班上有同学丢了东西,班长来问我要呢。”
赵红梅诧异的表情,表达出的是对荆果的信任。
叶颐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烤,连愤怒都被堵住了口,无处宣泄。
他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倾尽心力帮助过她,可她毫不感恩,反而将他置于一个怎么走都是错的至暗境地。
承认吗?那她怎么办?班主任怎么办?
不承认吗?那自己就是那个唯一做错的人。可他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长达数分钟的心理纠结后,叶颐至极无奈地在“伤害别人”与“伤害自己”中,选择了后者。
他点点头,几乎是笑着。
“赵老师,我觉得班里有可能偷东西的只有荆果,所以来问她。”
赵红梅不可置信地看着叶颐,而后这份惊讶演变成气愤。
“你怎么能这么怀疑荆果呢?你没凭没据就来质问人家,会让她心里多难受啊?这是对别人人品的侮辱,这是对同学的刻板印象!”
距离隔得太远,她并没有看清地上掉落的东西。瞪了叶颐一眼后,便抱着作业本继续走上楼梯。
荆果将散落在地的物品一一捡回黑色口袋里,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叶颐总觉得她在笑,一种无耻的笑。
她利用了他的善良,她利用了班主任的信任,这样得来的胜利,足以让他嗤之以鼻。
转眼间,物理实验室门口又只剩荆果一个人了。
她抱紧黑色口袋,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
在陈丽丽逃掉晚自习去唱卡拉OK的一个夜晚,荆果在晚自习放学后被威哥堵在学校下坡一间关了门的通讯店外。
荆果警惕地看着他:“手链还给她了的。”
威哥将她逼得背靠在卷帘门上,左手夹着冒着火星的烟头,右手压在她脸的旁边,沾上一手卷帘门的灰尘。
威哥痞笑着说:“我提陈丽丽了吗?”
“那你找我干什么?”荆果没给好脸色。
威哥忽然朝她吐一口烟圈,恶心得荆果胃里翻涌。
“有没有兴趣跟哥出去玩玩儿?”
“不敢不敢,陈丽丽的人谁敢抢。”
“没事,不让她知道。”
荆果脸色冷下来,使劲将他推开,整了整书包带子,含着怒气离开。却被威哥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痛得她叫唤一声。
威哥在她耳边吐气:“给钱的,不是白睡。你开个价。”
……
通讯店旁边是那个旧小区,叶颐同肖宝路骑着自行车从旧小区里有说有笑地出来。
清脆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泄洪般从棚架底下一辆辆奔涌出。
人潮里,叶颐望向肖宝路时,余光扫到通讯店门口推推搡搡的威哥和荆果。威哥身板子魁梧,捏着小鸡似的荆果毫不费力气,一颗头使劲埋进她脖子里,荆果只能双手捂紧衣领,不停往外挪步……
他收回眼光,继续笑着跟肖宝路聊最近的球赛,骑着自行车在夜色里越走越远,最终融入了所有穿校服的学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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