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且留住

　　我叫朱颜。
　　女。24岁。眉心有一颗红痣，在一家旅行社做导游。
　　整日随着旅行团东奔西走。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我相信很多城市都记得这样一个导游，背着大包，包里是一杯杯泡面。
　　那个包，好似我眉心的那颗红痣。一直一直跟随。

　　我是在去华山的旅行团里认识李喻的。那日上巴士的时候，他随身背的打包被车门挂了一下。人留在原地，包却飞出老远。包里的东西灰头土脸的跳出来，全是泡面。
　　我怕在那里买不到这个牌子的泡面。我只吃这个牌子的泡面。他耸肩，无所谓的解释。吃其它牌子的面我会吐。
　　等待上车的人们善意的哄笑起来。并蹲下身，帮他捡拾泡面。
　　有一盒滚落在我脚下。我捡起来，和我包里的泡面是同个牌子的。
　　站定，还给他。他微笑着对我点点头。
　　那天早晨，有深蓝的风。他的格子衬衫被风吹的下摆飘起来。

　　上车后，我翻到有他资料那一页。李喻。26岁。自由创意。
　　他似是那种很会调节气氛的人。从上车起，他就开始讲笑话热场，配合我的同事苏苏发配纪念品。
　　自始至终，我都躺在后排的座位上，听许巍唱歌。以及偷偷仔细观察他。
　　我不否认自己喜欢追求美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事物。我总是用欣赏的目光去注视。但也只是远远的注视。
　　他应该属于阳光型的男子。穿蓝格子棉衬衣，卡其色短风衣，宽脚牛仔裤，绣深蓝边的浅灰色运动鞋。头发短而精神。
　　26岁。身上没有太多成熟与世故。有一丝戏谑。以及不经意间的冷漠。
　　精神独立于社会之外。
　　或许和我一样。有些许精神洁癖。

　　他似是感觉我在观察他，径直从前排走到后排。
　　“别的导游都很会活跃气氛，讨团里的人开心。你怎么反而躲起来？”
　　他俯下身来。我往里靠，让出半个位子给他。
　　“习惯了。不太合群的。还好，有苏苏帮忙。”
　　他似笑非笑的点头。
　　“朱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对吧？”
　　他看出我眼中的疑惑。“我在苏小姐那里看到资料。”
　　“我叫李喻。和李后主同音不同字。我是比喻的喻。他写到朱颜。我见到朱颜。不过事隔千年。”我别过头，这样套近乎的方式是我所戒备的。
　　他顿了顿，“我搞自由创意。形而上的东西。听起来很艺术。所谓自由创意，不过是有创意就有钱，没创意就吃面。”
　　“那你现在定是没钱了。包里都是泡面。呵呵。那你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我这叫寻找灵感来着。呵，其实有钱没钱我都是吃泡面来着。”他牵起嘴角，“蛮希望有个人可以为我煲汤的。养胃。整日吃泡面，把胃都吃坏了。”
　　“你和我妈妈讲话好像哦。她也整日讲，朱颜以后要找一个会做一手好饭的男人。要把她的胃养养好。整日就知道吃泡面，把朱颜都变丑了。”
　　他有些怜惜的笑：“你也是整日吃泡面？”
　　我不可置否的点头。“导游这个行业太累。每日工作完，快要累到虚脱。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我不喜欢东奔西走。但为生计，却只能如此。就像泡面，我亦不喜欢。但为了不让胃太过抗议我的不爱惜，也只能如此。”
　　他点头。“和我有些相象。但你实在太瘦。不能整日吃泡面。工作比不过身体的。”
　　汽车飞驰，一步步远离市区。我感到自己在慢慢放松戒备。
　　“那你不也一样经常吃泡面？”我有些不满的抗议：“为什么我们吃的是同一个牌子的泡面。你却显得那么健康？”
　　“我是男的。而你是女的。”他坏笑：“真是知己易求哦。”
　　我觉察到自己讲漏话，脸上烧起来。

　　也许在漫长旅途中，能找到一个彼此温暖的人很不容易。更何况，他是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男子。
　　不过是温暖当下。感动此时。遗忘彼时。

　　眼神旋转。流光溢彩。也不过是冲一杯泡面的时间。

　　前面一车人正讲话到兴头。忽然有人提议讲食物。
　　我和他停止交谈，听大家讲家常菜：麻婆豆腐，宫爆鸡丁……很平常的菜，我却听的垂涎欲滴。忽然记起自己很久没有回家了。
　　最后剩我和他没有讲。
　　我忽然觉得很索然。对这样的闲聊失去兴趣。一群有家的人，连言语中都会有幸福的味道。我开始想念千里之外的家和日渐苍老的父母。便闭了眼睛不说话。
　　李喻在我身旁开口，声音轻柔。我随身携带泡面，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家的感觉。整日漂泊在城市的夹缝，没有太多闲情去正式的吃饭。只有吃泡面。吃到泡面，让我有安心的感觉。很奇怪的嗜好吧？
　　车里的人又都哄笑起来。他们定是不了解。这样幸福的人，连旅行都会是全家一起，怎么可能知道成日漂泊的人的不安定呢？
　　我睁开眼睛，撞上他看我的目光。
　　眼神炯炯，似要融化什么。

　　我想那一刻，他读懂了我内心的起伏；而我亦看懂那他眼中的怜惜。
　　只听得许巍的《一天》在咿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风般轻盈/总有一种感觉/像灿烂的光芒/它一直隐藏在我的心底/不经意间的绽放……”
　　心底的褶皱竟舒展开来。
　　看不透的时间的掌纹。偷偷的改变了谁和谁。
　　窗外，闪过葵花大朵盛开。

　　下车时，我俩落后。
　　“一起吃还是自己吃？”
　　他虽是询问语气，却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坐在那个有些油腻的小饭店。李喻隔了桌，伸手过来，把我手指一根一根地蜷起来。然后放到他的风衣口袋里。可以感觉到他掌心温热。
　　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那一刻，没有言语。我的手指暂寓在他的掌心。我亦微笑。只是笑容里，有几许风淡云清的释然。
　　我总是聪明的女子。看得出他心中的意外。在旅途中遇到这样一个举止行为有些奇特的女子所带给他的微微的震撼。
　　是的。也许在他看来我是精神独立。但我也不过是为生活营营役役。

　　他讲起自己的事情。温和叙述。
　　我虽在听，却心不在焉。
　　那不过是一段过往，谁和谁都不过一样。
　　他挑眉看我，你呢？
　　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精神独立。却要为生计而奔忙。世界总由不得自己。不过了了。没什么可说。
　　我这样讲，自己也觉得索然。眼神黯淡。不再讲话。任由他将手指一根根地捏遍。那种疼痛的快乐。
　　只是，最初的最初，我们迷醉。过后的过后，我们散场。只剩下，中间的中间。没有什么。
　　不过一碗泡面的时间。在暂时脱离社会逃避时间。
　　等待一场光影的改变。
　　寻找一段光影的遗迹。
　　我欣赏。亦记得。
　　纵使以后光影变迁，许是一个人给过温暖。
　　只是不知他能否看破。
　　他看出我的摇曳不定，便停下来，歪头看我。
　　从他手心抽出，将耳朵上那颗银色耳钉取下。走过去，给他戴上。
　　很早就注意到他耳朵上有耳洞。只光秃秃的耳洞。
　　我们，一人一个。我拍他的脸。
　　这算不算是一种承诺呢？他仰脸问我。
　　我只是微笑。
　　在旅行团这个暧昧的团体里，彼此交汇的只是现在。
　　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只在当下，只感温暖。亦如泡面，只温暖当下，只抵挡现在。
　　泡开之后，开始享受。吃完之后，曲终人散。所需要的只是一惊刹的感动与温暖。
　　我懂得这些。所以，我拿捏的很好。不会犯错。
　　只是迷离当时。

　　晚上。一起出去。当时手牵手，显然很甜蜜的情侣。
　　那晚，有很好的星光。两人沿着护城河一直走。有一搭没一搭的模糊讲话。
　　好象一段剪辑过的老电影。似是那么俗套。许有几分可笑。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迷醉，真想这么一路走下去。
　　我手心募然一凉。没有讲话。幸好走到住处。急忙放手。匆匆告别。

　　相信他晚上还会再来，便没有锁门。一个人坐在阳台上。

　　深夜三点过一点。门被人推开。是李喻。在我旁边坐下来。
　　他抱住我。亲吻我面颊。我拿他手，点住自己眉心那颗红痣。
　　就算今后不再见面。你也一定要记得。记得这颗痣。记得这个叫朱颜的女子。
　　他轻笑。唇轻覆过来。
　　唇齿间的温度谁能记得。谁能相信。不过允许别人惊鸿，对自己宽容。
　　所以只会索取拥抱和安慰。
　　原来他心中比我清明。

　　是夜短暂，须臾天亮。初生的太阳真是好看。
　　他低下头对我微笑。唇红齿白。
　　我和他，只是遇见了。
　　他和我，那一刻迷离。
　　如同泡面升起来的青烟，不拘于时。

　　房间大亮。我为他去冲泡面。
　　他止住我，还缺少东西。佐料。
　　我疑惑。佐料？
　　他回他房间，真空包装的火腿，鸡蛋以及冷冻蔬菜。
　　这些其实是最重要的。他撕开胶膜，悉数倒尽，放入开水。等待时间滴答走过。

　　你太不懂得怜惜自己。这些，只要费些心思。足够日常营养。
　　我轻笑。你真是一个妥帖的男子。

　　原来，他和我真的不同。我一直自作聪明。
　　以为是他会感激。而我以凌然的姿态微笑观看，如同观看彼岸烟火。我太过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就是世界。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吃完后，各自走各自的路。
　　只是在他煮开的面里，是一场盛宴。而我，是最初黯然离场的那个。
　　从华山回来。直接向公司递交辞呈。
　　我想，许是自己对生活不再妥协了。再呆下去，亦是伤害。
　　于是，离开。

　　去了一个村庄。直通公路。坐15路公交车，转三个站，就可以回家。
　　那里有大片的向日葵。朵朵向阳。
　　花开正好，没有错过。
　　做一个小学教师。教语文。
　　看一群孩子，系红领巾。眼神清澈。笑容透明。穿着球鞋。跑来问好。
　　我教他们李煜的诗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还是吃那个牌子的泡面。只是懂得往里面放佐料。也开始懂得爱惜自己。
　　日日清闲。面色红润。
　　每周回家一次，跟妈妈学习煲汤。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我叫朱颜。
　　女。25岁。
　　左耳有一枚银色耳钉。
　　曾经相信和一个有着相同喜好的男子会有爱情。却只是遇见了。
　　只是。烟消云散。朱颜未改。
　　朱颜未改。正好忘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