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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庄子瞿心急如焚,急于脱身去检查好友的状况,直接从储物法器中抓出了一把紫黑色的弹丸状物什,也不管什么凡人在不在,抬手就要丢。
身前的少年之前就已稍稍回了神——正是因此庄子瞿才能顺利拔出他的本命剑——反手按住了他。
柳焜昱浑身都在颤抖,但是他依旧拗执地按着庄子瞿的手,不让他丢出那些看上去像是药丸的东西。
大路尽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穿着统一的卫兵随之映入视野。
两旁建筑的二楼,持着□□的人齐刷刷地从窗口冒了出来,第二批箭眼看着蓄势待发。柳焜昱强行集中注意力,牵引灵力注入法器中,浑身的经脉痛得他满手都是冷汗,庄子瞿见不得他这样,不顾他的阻拦,就要抽出自己的手,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人的身形再次没入空气。
庄子瞿抿了抿唇,还是把东西收了回去。
两个人在卫兵彻底围住这一块区域前背离了人群,迅速拐进小巷,庄子瞿声音发紧,低声询问:“去哪?”
柳焜昱还没回答,法器再次失效。他呕出一口血,眉头紧紧皱起:“去别院。”
他还有哪里可去呢?
柳焜昱垂了眼,皇宫?皇子府?还是兄长的府邸?偌大一个皇城,那一切被称之为家或似家一般的地方,已经没有哪一个是他还能回去的了。
庄子瞿知道他说的是哪里,柳焜昱之前回京的时候有在那里呆过几次,那处院子外设了用于保护、隐藏的阵法,不算什么太强力的阵法——是庄子瞿先前弄着玩的,不过对现下这个情况,多少会更加保险些。
别院不算太远,但是柳焜昱的状态实在过于糟糕了,尽管他大半个人都靠在了庄子瞿身上,走起来还是很吃力。
“我背你?”庄子瞿问他。
柳焜昱摇摇头:“快到了。”
他的唇已经泛白,眼皮不自觉地下坠,在庄子瞿搀着他进了小院的那一刻,他脑中绷紧的弦一松,经脉的疼痛如蓄力多时终于喷发的火山,又像无数只蚁虫扑上来撕咬分食一般变本加厉,疼得他浑身战栗。
最后似乎有什么冲向天灵盖,眼前忽的一片漆黑,意识也跟着以一个不可挽回的速度坠入深渊。
耳边应是有人在喊着什么……不过他暂时是无法回应了。
梦里也不得安生。
暗而稠的血似吞人的泥沼,一陷入其中就难以脱身,挣扎间,不断有血向四周流淌开去,像湖水流入河流,再流入更多细密小的分支。
“嘀嗒。”
他抬头看去。
无边的黑暗中,一张张肿胀而熟悉的脸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浮现在他四周。它们是黑暗中唯一可抓住的烛,却在手指触及的一瞬间蓦然被手边翻涌而上的血液贪婪地拆吃入腹。
痛苦,悲伤,恐惧,惊慌,绝望……以至于不知何起的自我庆弃。
他放任自己开始窒息,缓慢下坠,恍然间被拉出水面。
他醒了。
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他刻意将某些东西压到心底,可心头的惊悸还未完全散去,新的恐慌就抢着试图入侵,他似有所觉,试探性地放出了神识。
一开始放出的时候有一阵刺痛,但后来减轻了,所以他没有在意,此时他更多的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眼睛。
是看不见了吗……虽然神识似乎还能用,暂且不算是彻底瞎了。他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好笑。
“醒了?”
庄子瞿搬了张小几在床边,那上头现下摆满了瓶瓶罐罐,他低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听到他试图坐起来复又放弃的动静,凉凉开口。
柳焜昱尚有些未缓过来,好一会儿,才应了声。
“嗯。”
“你经脉堵塞,不想变成废人这几天就别动灵力了。”庄子瞿头也未抬,语气冷淡异常,隐隐还夹带了些怒气。
床上的少年又是沉默了许久,平静地仍然是一声“嗯”。
庄子瞿一时呼吸都有些不稳,他一丢手中的瓷瓶,站起身:“你明知自己实力紊乱,为何还要强行激活‘络尘’?!”
“络尘”便是那个能够隐藏人身形的法器,它只对修为比使用者低的人有效,是柳焜昱下山前师傅赠予他的。
柳焜昱不欲作答,庄子瞿几步迈至床边,少有的咄咄逼人:“为何不让我用……?那不过是些凡人,杀了便……”
“庄子瞿。 ”
柳焜昱的声线淡漠,听不出情绪,无神的双目微抬,定定看向他。庄子瞿自知失言,可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妄造杀孽对于他们的修行造成的阻碍不是一星半点,毕竟修道修的是心,不仅无愧,更要求个心志坚定。每个人的心绪不同,所追求的道义不同,影响的们心志的事物也跟着不同。
像他们这些,以苍生为已任,扶危济困的,肆意杀人就会影响道心。至于因为违背世俗的是非标准而成为邪修的那些人,他们所求的可能就是相反的或其余的了。
可他庄子瞿,行事的准则是随的柳焜昱,对人的喜恶取决于柳焜昱,不可能碰的逆鳞也是柳焜昱。
他在意的事很少,所要的东西很少,他甚至不在乎自己。
独独这一个朋友,从童稚时期就结识的朋友。
是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抓住的。
柳焜昱就是庄子瞿的道。
什么业障,什么心魔,不会自杀戮而生,只会生自于他。
只不是这些庄子瞿不会说出来,现在不会,以后可能也不会。
因此他也没有继续,而是稍稍瞥开眼,敛起所有不想泄出的情绪。
室内又陷入了安静。
柳焜昱“看”着他突然闭了口坐了回去,刚刚被压下去的慌乱再一次涌了上来——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个原因,可是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识海像被什么东西挤压了一般开始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收回了神识,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整个世界缓缓地再次归复于死寂空无的黑。但是很快血色的画面又一次入侵了他的意识。
庄子瞿研磨了一会儿,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正欲低头,目光忽得凝住。
应是为了确认什么,他起身走过去,没什么犹豫地抓住少规规矩矩搭在腹上的手。
不出所料,触及的是一片冰凉。
手复又移至他的额前,是截然相反的滚烫。
庄子瞿的眉心一下子锁得更紧了。
这人怎么还发起热来?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找药打水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半扎发的少年席地而坐,头顶上的夜空沉凝如墨,云像是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的碎布,零落却将月挡了个严实。鬓边有几绺碎发遮了眼,他也没将它们扫开,任浅浅的青丝若有似无地在眼前扫过。
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但他知道身旁多出来了一道人影,也知道这人影什么时候来的,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没有动弹,仿佛那人不存在。
好一会儿,衣料摩挲的轻响传来,身侧的人也坐下了。
缄默持续了很久。
不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一点一点覆上了妖冶的红光,庄子瞿漠然抬头,不是天亮了,也不是什么通天灯火……
他盯着浓烟化作无数条灰色长龙与明艳的火光纠缠不休。
火舌疯狂地窜上窜下,踩着彼此的身躯,前赴后继地拥向一座又一座的建筑,在四周的大地上投下大片跃动着的狰狞的阴影。
北边……
他心中“咯噔”一声,看向身旁,那人明明望着天,却似无所觉。
庄子瞿觉得怪异,试探性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柳焜昱扭头看他:“怎么了?”
那种怪异感愈发浓烈了,让他一时将方才的置气丢到一边,“你没注意到吗?”
柳焜昱皱眉:“嗯?”
庄子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头:“没什么。”
柳焜昱不明所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追问。
庄子瞿盯着那愈发耀眼的火光,一直到双眼因为持续看的久了有些发痒,才垂下头,冷不丁开口。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柳焜昱也没有再掩饰,云淡风轻地答:“看不见了。”
庄子瞿下意识握紧了拳,死死咬住唇。有铁锈味在口中散开,他却咬得更狠了。
“轰!”
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庄子瞿终是没有忍住,抄起手边的杯子砸向一旁的假山,假山应声炸裂,碎石与碎瓷片一道四溅,零零落落滚了满地,怒气却没有缓解分毫。
当真是发了狠,少年的眼尾隐隐泛红,气得声音都在发颤:“……难怪啊。”
“难怪你连皇宫被烧了都没反应……我要是不问,你准备瞒多久?!”
柳焜昱的眼睫轻颤,没有讲话。
空气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蔓延开来,庄子瞿似是受不了了,起身绕过他进了房,隔着不太远的距离,柳焜昱清晰地听见他泄愤般甩门的声音。
他微微扬起头,嗅到了风带来的淡淡烟味。
北方的大火还在继续。
而他,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恍若一尊雕像。
雕像可不会哭。
最多……只会和他一样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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