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9

　　大概是因为感冒一直没好，林隽给自己放了两天假。祁向远给了他微信，只是谁也没开口说第一句话。祁向远落地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林隽倒是没睡着，只是觉得这时候发消息过去似乎有点奇怪。他生活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稳定感被他这样不经意地摇晃了一下，并不是很大的震动，似乎即使祁向远之后不再和他联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第二天很晚才醒来，下床洗漱之后煮了一袋拉面，带着辛辣味道的热气很快溢满了整个房间。等待水沸腾的时间里，他在手机上搜了搜祁向远在新家坡的那个学术会议，线上的旁听需要密码，林隽进不去，只好围观了一下活动的宣传海报。对林隽来说，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有一面高高的壁，虽然往祖上说，哲学是一切学科的源起，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是个物理学家，但是放在当下，天上的星星对于他而言显然只有审美价值，到了祁向远那里，就变成可以被探索、被计算、被称量的数字，是让人敬畏的浪漫。不得不承认，这种壁垒让他对祁向远本人也有了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欣赏，连那个人的样子都像是这种美丽的附属品。

　　他盯着祁向远的个人介绍看了好一会儿，水开了，他合上手机，那句“祝会议发言顺利”还是没有发出去。人一有念想就忍不住紧张，他的生活好久没有如此，恐慌远比期待的成分要多，所以还是等一等，等一等才行。

　　一直到第二天，祁向远也没有再和他说过任何一句话，林隽的心没有跟着这种飘忽不定的联系而七上八下，他想了想和祁向远为数不多的那点联系，明明他才是那个更被动更不知所措的人，但似乎每一次要求都是他在提，发邮件的是他，约一起吃饭的是他，连最后要留联系方式的也是他。他的每一次要求祁向远都没有拒绝，似乎只要他开口，祁向远就什么都可以同意，虽然他也必然不会提出什么逾矩的要求。

　　傍晚时候他散步去了海边，附近的几家餐厅大概因为疫情影响都提前关了门，中午下过雨，路还是湿的，走到码头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身后是公园音响的吉他声，带着蓝色帽子的中年男人把钓线丢进了海里，绿色的荧光在昏黄的余晖里并不明显。林隽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今年头一次发了朋友圈。没有文案，只有一张夕照里的海。

　　大概隔了半个多小时，祁向远给他点了个赞。林隽坐在长椅上，海风吹得额头有些冷，他捏着手机好一阵子，把朋友圈里那张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照片来回划了七八遍，才终于发出去一条消息：

　　“会议结束了？”

　　“嗯。”对方回复的倒是很快。

　　“顺利吗？”

　　“还行，特殊时期，参会的人也没有很多。”

　　“这样啊……”林隽的手指停留在手机上方，他盯着屏幕上明显尴尬的省略号，忍不住想到，同样是打字，写论文似乎确实要比聊天简单好多。“什么时候回来？”

　　“本来是周四，临时调整到周二了。”祁向远说。

　　“听说那边最近也有病例，你注意安全。”林隽说完最后一句话，连忙把消息框划了出去。祁向远果然只会了一句，“好，你也是。”

　　到了晚上两个人也没再说话，连晚安都没有。

　　倒是陈素发消息来问他进度，林隽翻了翻他们短暂又寡淡的聊天记录，和她说，“我觉得没戏……”

　　“行吧……”陈素说，“吾辈的确不能理解年近三十的老男人的心理，不过……反正你也不急着谈恋爱嘛，能聊就聊着呗，他一个大学教授，也不可能骗你钱，骗色的事……你自己当心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林隽之前投的一个兼职工作有了回音，在他们系里一个项目组做兼职的研究助理，一大早就被叫去面试，教授是从内地来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和他妈妈差不多大，脾气也和善，简单地问了几个和简历有关的问题就过了。项目组的另一个女生是巴基斯坦人，和他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和下周的任务，确认了信息之后，领着他签了合同。

　　结束时刚好中午十二点，他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看到祁向远一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信息，一张照片，是新加坡当地的一家零食店，卖肉脯的。

　　“能吃辣吗？”祁向远问。

　　甚至都没有问他要不要吃。

　　“能。”林隽老老实实答道。

　　“猪肉还是牛肉？”祁向远又问了一句。

　　“都行。”

　　“那就各来一份。”祁向远说。

　　林隽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回来，只是没想到还会给他带特产。昨晚上他刚和陈素说了没戏，今天又觉得似乎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去L楼上课的时候，他又路过了之前的那个教室，看到门框上嵌着这学期这个教室的课表，发现祁向远周二在这里好像还有一节课。周五那节和林隽的选修撞了，但他周二晚上刚好有空。

　　“去听听看吧。”他心想，反正那么大一个教室，都带着口罩，去了也不会被发现。

　　到了晚上，祁向远照例没有跟他说晚安，中午问完话之后两个人就没再说什么。林隽在想，祁向远八成是已经过了那种到了什么景点都要拍照和人分享的年纪，也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麻烦，但无论是什么，他似乎也没有因此觉得不安。

　　祁向远一走，早先那种因为他自己缺乏经验而显得快得有些不正常的节奏忽然就恢复到一个还算平稳的状态，不过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对明天产生了多一些的期待。

　　上一次他无意间错听的课是一个全校公选课，难度不算大，科普类型，有点天体物理常识的就都听得懂，但这次却不太一样，是祁向远系里研究生的专业课，林隽和上次一样，挑了一个不怎么显眼的位置，戴着口罩，坐在角落里，试着理解那些过分抽象的理论知识。许多专有名词他之前也没听过，低头查手机的当儿，却突然听到台上的人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祁向远对着他这边笑了笑，然后开口说，“角落里那位同学，能不能请你根据课前布置的文献，阐述一下你对这个理论的理解？”

　　“课前？”林隽简直要疯了，他一个旁听生，哪来的什么课前预习？他上一次跟这位教授的学术交流还停留在肉脯吃不吃辣的环节，现在让他谈对物理学定理的理解？

　　“对不起教授……”又一次的，林隽尴尬地在全班同学的瞩目中站起身，“我不是这个专业的，所以对这个定理了解不多……”

　　“噢……”祁向远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神色严肃道，“虽然我们没有明文规定其他系里的同学不能来听课，但是这个课程还是对听课的学生有一定学术基础的要求……不过，”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还是感谢您对这门课的热情参与。”

　　这人就是故意的。

　　即使隔着口罩，林隽的脸还是烫的要命，他坐回椅子上，干脆自暴自弃地打开了自己的专业书，行嘛，您有专业门槛，谁的专业还没个门槛了，您就跟您的高材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去吧。

　　一直到下课，他都没再怎么抬头看过台上敬职敬业的祁教授。刚好昨天那个项目的学姐发来一组数据让他处理，他把文件传到电脑上，刚打开Excel，就看到一个牛皮纸袋从天而降。

　　林隽抬起头，阶梯教室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还找他麻烦的祁教授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立在他桌前，看到他抬头，才轻轻拍了拍桌上的纸袋，“特产，尝尝？”

　　“噢，谢谢……”林隽习惯性地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又想起这人一个小时前还在故意找茬，于是抬起头报复性地问了一句，“请问吃这个需要一定的学术基础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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