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

　　陈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他洗漱完毕，拖着一身疲惫躺在床上，这才有工夫看手机。

　　三个小时前，陈绘研曾给他发过短消息：不是文字也不是语音，而是一个快手视频的链接。录制快手短视频是陈绘研的爱好，每天至少两三条，用来记录自己的退休生活。陈译是她的工具人，发给他不是为了让他看，陈绘研也不奢望他能看——留下赞和观看量就可以。

　　陈译并非完全不看，有时候他也会看个几秒，甚至会给母亲留下评论，尽管内容只是“点赞”或是“比心”的表情包，并非能够形成交流的文字信息。今晚他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欣赏母亲的新作，只想当个没有感情的点赞机器；可是当他通过连接跳转到快手，看到视频里的内容后，疑惑感激起了陈译的好奇心，让他找回了些许的活力。

　　视频的主角是陈译送给陈绘研的那只小猫，以从早到晚的时间变化为主线，用不足半分钟的时间展现夏日的猫生过得多么惬意；背景音乐很符合整体视频的恬静氛围，转场自然不突兀，特效简洁不闹腾，看完让人心灵放松，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陈绘研做不出这样的视频，她徒有这份闲心，也没有这份闲能耐。她会拍视频，会用快手剪视频，但是眼神儿不好的中老年妇女没有耐心用巴掌大的手机制作视频；她只会用最简单的特效和转场，配上快手自带的喧闹BGM，来串连自己拍摄的视频，故事性和观赏性能够满足自娱自乐就行。

　　陈译确信，这不是陈绘研做的视频。他给视频点了赞，然后退回到微信，想要向母亲求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是一看到手机顶部显示的时间——零点十三分，不出意外的话，是陈绘研睡觉的时间；出了意外也无非是她失眠了。不论失眠还是已然入睡，陈绘研都绝对不希望被人深夜打扰，纵使那人是她的亲生儿子。陈译不是那种不长记性的人，也没有贱到喜欢主动找骂，所以他打消了联系母亲的想法，有些扫兴地退出与陈绘研私聊的界面。

　　好奇促人思考，思考使人兴奋。陈译的脑子飞快运转，猜测着是谁帮陈绘研做的视频。其实他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是他最近新加的微信好友，因为长时间不联系，已经掉到了私聊列表的底部。陈译通过搜索，调出了他与林方叙私聊的窗口：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十天前，结束语是林方叙说的“随便吧”。

　　敷衍，无奈，甚至透露着些许的怨气……陈译已经忘记他们最后一次聊天的内容，于是往前翻了一下聊天记录，这才明白林方叙为何是这样的态度。

　　看着自己之前不知分寸且得意忘形到欠抽的话语，陈译不禁感慨林方叙的涵养——就这也能忍住不发火，换他早就甩脸子了。

　　因为时间太晚，再加上此前的口无遮拦，陈译不好意思打扰林方叙，只为验证自己一个无聊的猜想。他鬼使神差地点进了林方叙的朋友圈，没有什么目的，就想看看老同学最近都在忙些啥，有没有看中陈绘研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无心谈恋爱……陈译无法否认，他的确抱着些许戏谑的心理，毕竟林方叙这人还算有趣。

　　林方叙于半小时前发布的新动态，文字写的是“八嘎，你可愁死我了”，配图是一只长得神似岛国太君的小猫。陈译没有点赞，也没有调笑的意思，他纯粹是出于关心，才给林方叙留言道：“愁啥呢？”

　　他没想过能够即可得到回应，因为对方很有可能已经睡下。陈译退回到微信主界面，看见下方的“发现”按钮上方冒出了红点，点进去一看，竟是朋友圈的新动态。说不期待那是自欺欺人，毕竟他还有问题需要对方来进行解答，所以当陈译看到新动态是来自林方叙的评论，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开进行查看，明明不消除通知提醒也不会引发他的焦虑障碍，甚至还有“太晚了，我睡着了”这种可以避免双方尴尬的无敌社交挡箭牌可以用。

　　“猫送不出去……”林方叙如实回道。陈译在评论区里问他还有几只，林方叙则直接给他发来了私聊：“还剩这最后一只。”

　　“跟我妈那只是一窝的？”陈译问。

　　“对。”林方叙答。

　　陈译又回到林方叙的朋友圈看了一眼那只小猫的照片，然后回到私聊窗口调侃道：“长得倒是挺别致的……”

　　“是，别致到粉丝们管它叫‘八嘎’……”

　　陈译这才意识到，林方叙动态里面那个“八嘎”不是骂人，也不是对某个人的爱称，而是指代图片中的小猫。找到了对话的由头，陈译便得以发散话题，询问对方自己好奇的事情：“你是不是把自己剪好的视频发给我妈了？”

　　林方叙不答反问：“怎么了？”

　　没有直接否认就等同于默认，陈译知道这是含蓄的华夏儿女的说话特点，他也没必要戳破，而是继续问道：“她传到自己的快手账号去了，没关系吗？”

　　林方叙显然没有理解陈译在担心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吗？”

　　“现在自媒体不是都特别重视原创性吗，”陈译解释道，“她如果用了你的视频，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林方叙回道：“我给阿姨单独剪了一个版本，和我这边的内容不冲突。”

　　“你还单独给她剪一个版本……”陈译局促道，“多耽误你工夫啊。”

　　“顺手的事，”林方叙说，“不耽误工夫。”

　　陈译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帮忙录了那么多视频，至今还没有看过成品。正好聊到这儿了，他就问林方叙：“你那边的视频什么样？我还没看过呢。”

　　林方叙回复的态度很敷衍：“跟阿姨的那个差不多。”

　　“我之前给你的视频用上了吗？”

　　林方叙：“用了。”

　　陈译察觉到了林方叙的退缩，这进一步地勾起了他的好奇：“真的用了吗？”

　　回复速度减慢足以证明林方叙的犹豫，他拖了很久才回了两个字：“真的。”

　　敌退我进，陈译有意刁难道：“我提供了那么多的素材，总有资格看一下最终的成品吧？”

　　林方叙这次回得更慢了。就在陈译准备询问对方是否睡着了的时候，林方叙才回道：“看可以，但是请不要发表感想……”

　　“那得看成品效果如何了。”回完这个还不够，陈译又紧随其后发了一个纯真却欠揍的“笑脸”表情。

　　林方叙甩过来一个B站的视频链接，UP主的名字是“双糖的工具人”，陈译看后不禁腹诽，林方叙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挺明确的。

　　视频时长约10分钟，标题名为《四蹄踏雪小猫仔终于有家了！》。前两分钟是小猫从出生到打针的成长记录剪辑，每一小段都标注了猫龄和日期；画面一转，动态视频变成了静态图片，内容为一段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纵使去掉了左侧用户的昵称和头像，陈译也知道：那是他与林方叙在进行沟通，针对他是否有意去看一下他想要领养的小猫。林方叙此前询问过陈译，是否可以把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作为素材剪入视频，他会适当遮挡个人信息，不会暴露陈译的隐私；陈译相信老同学的人品，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如今看来，林方叙为了保护他的个人隐私，直接将他搞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甲……看着不完整的“自己”，陈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我是什么丢人拿不出手的玩意儿吗？

　　以陈译表明想要领养小猫为节点，下一段仍旧是小猫的成长记录剪辑。与前一段的温馨相比，这一段的内容相对轻松搞笑，例如小猫去叼母猫奶/头却被母猫胖揍一顿，几只小猫追逐嬉闹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等等；弹幕里一片欢声笑语，纵使隔着屏幕和网络，陈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喜悦之情，因为他早已看得乐不可支。

　　然后陈译终于看到了自己。出镜时间很短，不足一分钟，除了手持领养协议对着镜头傻笑之外，剩下几十秒的主角也明显是那只小猫。他暂停扫了一眼弹幕，发现大多数人都在说猫咪很可爱，只有零星几个弹幕说的是领养人好帅。陈译记得他去领猫那一天，在林方叙家里待的时间挺长的，拍摄的内容虽然不多，但是被剪到连一分钟都不到……陈译不禁怀疑林方叙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以拍视频为借口在耍他。可是转念一想，这段视频的主角本来就是小猫，而他不过是个小猫生命中的路人甲，连林方叙都能认清自己工具人的身份，他又兀自别扭个什么劲儿？

　　接下来便是小猫被领用后的视频了。陈译能够明显分辨出哪些是他拍的，哪些是陈绘研拍的——他拍摄的视角多为居高临下的俯视，陈绘研拍摄的多为平视，甚至还有先上仰望的视角。陈译不仅看出了母亲对小猫的喜爱，也看出了小猫的家庭地位。

　　背景音乐减弱，小猫慵懒地晒着太阳，屏幕上出现视频的结束语：四筒的故事仍在继续……

　　四筒是陈绘研给小猫起的名字，陈译知晓于他把猫送给母亲的当晚，因为陈绘研发来的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短消息：“四筒的小老鼠玩儿坏了，你再给买几个的。”至此，“四筒”便成为他与母亲聊天的高频词汇，尽管他俩谁都不喜欢打麻将。

　　陈译正准备退出，却见画面中闪过一行字，提示观众接下来还有彩蛋。他看了一眼剩余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前面九分钟都看了，也不差这最后的几十秒。然后，留下来的陈译再次看到自己的脸，视频内容则是领养小猫那天他在林方叙家回答问题的片段。只听镜头外的林方叙问：“那么请问新晋猫哥哥，你都为小猫都准备了什么样的生活用品啊？”

　　对着镜头的陈译反驳道：“我不是哥哥，我是爸爸。”

　　林方叙解释道：“你母亲养的猫，她是妈妈，你是哥哥啊。”

　　“不行。我是爸爸，”陈译坚持道，“我妈是奶奶。”

　　林方叙沉默片刻，带着笑意回说：“也行吧。”

　　视频的最后一秒是陈译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和他现在如出一辙。之前他不解于林方叙为什么要笑，这一点他至今也没弄明白原因，还在看完视频之后增加了新的疑惑：其他观众为什么也要笑？

　　弹幕里笑成一片，也有人和陈译一样搞不明白笑点在哪里，但是没有人热心科普作解释，只有弹幕说“老粉自然明白，不懂的肯定是新粉”。陈译不是新粉，甚至不是粉丝，因为他没有关注林方叙的视频号。

　　弹幕里面没有答案，那就去评论区里面找。陈译翻了几个热评，终于找到了他们笑的原因：林方叙是母猫的男妈妈，所以是小猫的男姥姥，而作为他同学的陈译，不论是小猫的哥哥还是爸爸，都和林方叙差着辈分。

　　就从猫这里占了他一点便宜，也值当如此幸灾乐祸……就这，林方叙还好意思说他“幼稚”？陈译当即给幼稚的林方叙发去奚落他的微信短消息：“你这么想要给人当岳父，那赶明儿结婚了一定要生个闺女才行啊。”

　　林方叙反应很快，看样子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你这么喜欢给人当爸爸，也要抓紧娶妻生子才可以啊。”

　　两个岁数加起来将近60的大老爷们，仿佛回到了各自只有16岁的少年时光，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示弱，非要斗那无意义的嘴；从文字直接逗到语音，又嫌回合制战斗太浪费时间，干脆切换到语音通话的即时战斗模式。直到林方叙的声音被多重猫叫给盖住，陈译询问怎么了，得知是猫咪们在催林方叙赶紧上床睡觉，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通话。

　　林方叙发来一句“晚安，早点休息”。陈译贱招没贱够，回了一个“晚安”，还不忘补上一句“祝你早日嫁闺女”。林方叙没再接招，陈译意兴阑珊地睡去。

　　当日清晨，睡醒的陈译看到林方叙的回应：“祝你早日喜当爹。”

　　多么损的一张嘴，为他注满了一天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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