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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那就请汪嫔娘娘和小皇子好生歇息,我们下次再来看您。”
苏瑾禾带着林晚音跟她们告了别,一路默不作声的就出来了。
回景仁宫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
暮色四合,宫墙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交错投在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檐角的铜铃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零星的、清冷的脆响。
林晚音默默走在苏瑾禾身侧半步之前,脚步有些迟滞。来时那种轻快中带着些许好奇兴奋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汪嫔那些平淡却字字惊心的话语,如同浸了冰水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一阵阵发紧发冷。
她下意识地将双臂环抱起来,即便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仍觉得有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
苏瑾禾静静跟着,没有试图用言语打破这片沉默,只是微笑不语。
她知道,有些冲击需要时间去消化。她只是稍稍调整了步伐,跟着她慢慢走。
穿过一道垂花门,景仁宫熟悉的院落轮廓映入眼帘。
与永和宫东侧殿的宽敞冷清相比,这里狭小却紧凑,西偏殿窗棂透出的橘黄色灯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像黑沉大海中一座安稳的灯塔。
这暖光似乎稍稍驱散了林晚音周身的寒意,她脚步加快了些,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走进了院子。
守门的小禄子见她们回来,忙躬身行礼。林晚音只胡乱点了点头,便径直进了屋。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菖蒲和穗禾一个在熨烫明日要穿的衣裳,一个在整理绣线,见她们回来,都停下手中活计起身。
穗禾眼尖,瞧出林晚音脸色不大对,唇色有些发白,眼神也不似往日清亮,便看向苏瑾禾,眼中带着询问。
苏瑾禾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们照常。自己上前替林晚音解下斗篷,又倒了杯一直温在炭盆边铜铫里的热水,递到她手中。“美人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林晚音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仿佛找回一点真实感。她捧着杯子,慢慢在炕沿坐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炭火,半晌没说话。
菖蒲和穗禾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了动作,将熨斗和绣线筐挪到稍远些的角落,尽量不发出声响。
苏瑾禾也没急着说什么,自顾自地收拾起带出去的食盒等物。
直到林晚音手中那杯水快凉了,她才走过去,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温声道:“美人可是累了?晚膳想用点什么?奴婢让小厨房做点清淡可口的粥菜?”
林晚音缓缓抬起眼,看向苏瑾禾。烛光下,苏瑾禾的面容沉静柔和,眼神清澈而安定,仿佛能包容一切惊涛骇浪。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瑾禾……汪嫔娘娘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怀了孩子,竟会……竟会那般凶险?”
苏瑾禾心中早有准备,知道这个问题避不开。她略一沉吟,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用一种平缓的、仿佛讲述传闻般的语气,缓缓道:“美人可知,这后宫之中,子嗣是福,也是劫。”
她伸手,用火钳轻轻拨了拨炭盆里的炭块,让火烧得更均匀些,橘红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
“奴婢刚入宫那会儿,在浣衣局做粗使,听一些年老退下来的嬷嬷们讲过不少旧事。其中有一桩,印象颇深。”
林晚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说是很多年前,宫里有一位娘娘,容貌才情都是拔尖的,入宫不久便得了盛宠。”
苏瑾禾声音不高,娓娓道来,“圣眷正浓时,她有了身孕。皇上大喜,赏赐如流水般进了她的宫门。那时节,不知多少羡慕的眼光投过去,都道她福气深厚,将来母凭子贵,前途不可限量。”
“头几个月,倒也安稳。可到了五六个月上,便渐渐不太平起来。今日是散步时差点被突然窜出的野猫惊着,明日是赏花时闻到一阵异香头晕恶心,后日又是吃了御膳房送来的安胎药膳后腹痛不止……虽每次都有惊无险,但那位娘娘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人也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林晚音听得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后来,生产那日,”苏瑾禾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特有的悠远感,“据说折腾了一天一夜,血染红了半床锦被。太医院的院判都亲自守在门外,连连摇头。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是个小皇子,可那位娘娘却因血崩,没能熬过去。小皇子先天不足,未满周岁,也夭折了。”
“啊……”林晚音轻轻抽了口冷气,脸色更白了几分。
“宫里的老人都说,”苏瑾禾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晚音,“那位娘娘是福薄,受不住这天大的福分。可也有人说,是那福气太大了,惹了太多人眼红心热,福气便成了催命的符咒。”
她停住话头,留出片刻寂静,让这故事的寒意充分渗透。炭火噼啪一声,格外清晰。
“那……那位娘娘,后来可查明了是谁害的?”林晚音声音微颤地问。
苏瑾禾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查?如何查?惊猫可能是意外,异香可能来自别处花圃,药膳经手的人太多……何况,人都没了,一个夭折的皇子,和一个曾经得宠但已香消玉殒的妃嫔,在这宫里,很快就会被新的热闹掩盖过去。最后,也不过是成了老嬷嬷们口中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罢了。”
她看着林晚音眼中清晰的恐惧,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而务实:“美人,奴婢说这些陈年旧事,并非是想吓唬您。只是想让您知道,这宫里,有些路看着花团锦簇,底下却可能是荆棘密布,甚至万丈深渊。咱们不求那泼天的富贵,不沾那要命的恩宠,只求一样——”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平、安、健、康。”
这四个字,像石子,投入林晚音波澜起伏的心湖。
“您看汪嫔娘娘,”苏瑾禾适时举出眼前的例子,“娘娘如今虽不算最得圣心,但有三皇子傍身,位份稳固,衣食无忧,每日守着孩子,日子清净安稳。三皇子此次生病,娘娘心急如焚,但太医院尽心,药材补品无人敢怠慢,这便是福气。比起那些在风口浪尖上,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孰好孰坏?”
林晚音顺着她的话去想。是啊,汪嫔娘娘提起当年凶险时,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漠然,但当她看着谢玦时,眼底那份真切的爱与满足,是作不了假的。
那样的安稳,或许没有话本里描绘的帝王专宠那般轰轰烈烈,却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她心中的惊悸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索。原先对“承宠”、“子嗣”那些朦胧的、带着浪漫色彩的憧憬,被现实冰冷的雨水浇得彻底熄灭。
她忽然觉得,像现在这样,待在景仁宫这方小天地里,有瑾禾周全打点,有菖蒲穗禾她们陪着,读书写字,研究吃食,冷不着饿不着,不用担心明日是否会有暗箭飞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瑾禾,”她轻轻开口,声音已经稳定了许多,“我明白了。什么恩宠,什么子嗣,都是虚的,只有平平安安的,才是自己的。”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依赖,“以后……我都听你的。咱们就在景仁宫,好好过日子。”
苏瑾禾看着那双重新变得清澈,却已悄然褪去一层天真懵懂的眼睛,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地。
这一步,虽然让林晚音提前见识了风雨,但换来了她主动选择“避世”的认知,至关重要。
“美人能这样想,奴婢就放心了。”苏瑾禾露出欣慰的笑容,“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外头的风风雨雨,与咱们不相干。”
她起身,将林晚音手中已凉的茶杯接过,重新续上热水。“晚膳就喝点鸡丝粥吧,暖暖胃,再配两个清淡小菜。奴婢这就去吩咐。”
“好。”林晚音点点头,捧过新倒的热水,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似乎也将那份新生的、以“平安”为基石的决心,一起熨帖到了心底。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寒风呼啸而过,拍打着窗纸。但屋内,炭火正红,灯光温煦,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成一个宁静安稳的世界。
苏瑾禾走出明间,低声吩咐了穗禾去小厨房。转身时,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邃。她知道,改变林晚音的想法只是第一步。
这后宫从来不是你想躲就能彻底躲开的。淑妃的窥探,妍美人的嫉恨,内务府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这些暗处的目光和手脚,并不会因为她们选择“安稳”就自动消失。
但至少,她们内部的核心——林晚音本人的意愿——已经初步统一到了“避宠保平安”这条路上。这让她接下来的所有安排和防护,都有了更稳固的基础。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路还很长,但方向已然明确。
她要护着这一屋子人,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宫,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安稳的生路。而这生路的第一步,便是守住今晚这盏灯,这盆火,和这份刚刚萌芽的、珍贵的“清醒”。
然而到了夜里,她突然听说:次日要去皇后宫里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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