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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九】
我把跟了自己四年的剑放到当铺柜台上的时候,我抓着剑身,掌柜握着剑柄,拉来扯去好几轮,他终于掀起眼皮看我。
他说:“你到底卖不卖?”
我低头咬了会牙,终于一根根地把手指撒了,声音低得听不见:“卖。”
拿着钱袋子转身出去的时候,我背后是被我丢下的剑,剑的身后是华山。
心痛难平的时候,我就不断地安慰自己:反正我再也不会回华山了,华山也再容不下我了。
我爹离开我之后,我本来就该成为一个普通人才对。
我牵了匹黑马,漫无目的地背对着华山往外走,不眠不休了三日。并非是我不知疲倦,而是每当我沉入睡意的时候,所有的梦都与一个人相关。
所幸我的身体不与意识一同任性。第四天的时候,我怏怏坐在马背上,牵着缰绳,忽见向后移动的景物糊做一团,又成了一片黑红色。
多日的体力耗尽,我脑中耳鸣大作,手脚一软,终于昏了过去。
黑马毫不知情地驮着我又走了一路,却停在某个宅子前吃别人院前的草。住在其中的姑娘听见黑马打响鼻的声音,好奇地推门出来,迎面撞见了不省人事的我。
姑娘心好,以为我是哪里来的战损少侠,把我移到床上照看了。其实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太累了而已。倒下之后,所有逃避了一路的东西如汹涌潮水,劈头盖脸地将我扑进黑暗。
我不可避免地又梦见他。
段无澜和我同在梅花桩上,他说要教我一套剑法,他做一式,我跟着学一式。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他起手我也起手,他出剑我便也跟着出剑。
渐渐入神的时候,我只盯着他的动作,他忽然剑势一改,突如其然地一剑向我刺来。
我不设防地被他挑下去,摔了个狗吃屎,却听见他在上面笑。
他说:“小畜生,你不能轻信任何人。”
我爬起来,却又看见我爹,他背对着我,在同段无澜说话。院落里忽然下起了急雪,气温骤降;我一时冷得直哆嗦,哭着就去搂我爹,他却忽然成了一团碎粉。散去之前,我听见他对段无澜说:“小女就承蒙照顾了。”
我醒来时满脸的泪,起身坐在床上,脑子空白地看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愣愣地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姑娘昏睡两日了。”竟然真的有人应答,我错愕地转过头,见一个看起来小我两岁的姑娘正在摇着团扇。
姑娘叫妙玉,家里是做酒馆生意的。只是近日爹娘都出去采买东西了,要过段时间回来,于是酒馆由她暂时接管着。
她问我出自哪派,又为何至此。我垂着头半天说不出话,盯着被褥上的花纹,又看着花纹上的针脚。
我只能叹一口气,说:“我被人骗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竟然也没多问,只是说:“那姐姐现在应该没有落脚的地方吧?”
“要不要在我酒馆里待一阵子?”
我愣了愣,原本正愁着接下来该去何处落脚,此时却像是突然走了大运,当下便心想道,待一辈子都行。
妙玉的酒馆就在宅邸附近,装修堂皇,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地方最容易磨练人的洞察力,常与客人打交道的妙玉,虽然年纪比我小,遇见那些三四十岁的也不畏人,举止言行总是老气横秋的。
我被她安排了给客人记菜单再送去后厨的差事,虽然客人多,但记单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因此大多数时候不算太忙。
店里负责收账的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姐姐。有时她不在,就换成妙玉来店里负责。
妙玉来的时候偶尔会看我,坐在柜台前托着腮,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虽然比我稚嫩不少,我却从来看不透她的目光。
我在酒馆安逸了半月有余,有一日又逢上妙玉坐柜台,我刚把某一桌的菜单报给后厨回来,经过她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
“姐姐是华山的吧?”
我顿时停了脚步,没吭声。
她接着说:“我从前留过一个华山的少侠,做的是同你一样的差事,我发现你们收笔的时候——都喜欢先转两圈。”
“是。”我点点头,大方承认了。
却又补充道:“以前是。”
这半月来的日子朴素踏实,多少让我变得有些乐不思蜀,慢慢要舍去了从前的惨痛。
一切都在变好,美中不足的则是我每天夜里入睡时,还总是梦见段无澜这个晦气东西。
妙玉并没打算放我走,而是接着提起一件熟悉的事:“我近日听闻你派楚师兄携子回来,明月山庄李庄主宴请华、武两派。”
“但是这个李庄主——就是朱文圭的叔父。”
我皱起眉,想起从前听说过,万圣阁阁主朱文圭从前就是跟他叔父争家产的,两个人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有深仇大恨。
我紧盯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也变了脸,笑容尽散,露出眼中毫无掩饰的冷意。
她压低了声音:“明月山庄的宴席上遭了袭击,李庄主被灭了满门,当天前去赴宴的两派人——”
她顿了顿,在我耳边落了四枚炸药。
“无一生还。”
我仿佛被人甩了一棍,一时胸口发闷,呼吸急促起来,紧追着问:“华山派损失多少?”
她摇了摇扇子:“这事刚发生不久,两边封锁了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不多。”
“但是据我所知——”她扫了一眼酒馆大堂中流水般出入的客人。
“华山七剑,仅余其一。”
我一瞬脸色惨白,记菜的单子从手里掉下来,我扶着柜台盯着她,问:“然后呢?然后呢?”
她却说了另一件事:“明月山庄的李庄主,同时也掌管着黄山世家,这件事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华山派与黄山世家互相仇杀?你与我知道幕后主谋是朱文圭,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而我又告诉了你。”
“可是万圣阁毕竟在暗处。如今摆在江湖中的真相是,楚遗风拐走了黄山世家李庄主的女儿,李庄主回头宴请华武二家,却惨遭仇杀。”
她呷了口茶水:“换成是你,在不知朱文圭的情况下,会将矛头指向谁呢?”
——————
我顺着她的思路一想,越想越觉得荒唐恐怖,抖着声音问:“可是华山自己也损失惨重啊,若真是华山派借机寻仇,怎会落得个七剑余一的下场呢?”
妙玉却说:“当时是一场混战,其中谁生谁死却是难以预料的。并且这场惨案发生后,众人追究的并不是结果——而是挑起争端的人。”
“更何况华山立派这么久了,总有不少仇家的,欲加之罪……”她抬眼笑了笑,“你说是吧?”
我并没有听完她的后半句话,冲出酒馆随便跨了一匹马就往回奔。
其中撞翻了进去吃酒的好几个人,大声抱怨道哪来的神经病。妙玉在身后大笑着给客人赔不是,说有位少侠家里出事了,赶着回去呢。
我策着马没命地跑了两天,终于姗姗到了华山脚下。我想起被我当出去的佩剑,勒起缰绳调转马头过去找,却见方圆处空无一人,一片死寂。直到进了当初那间当铺,甚至闯进后屋找回了我的剑,也没有遇到一个人阻拦。
一切的反常都在证明着妙玉的情报准确。不安的感觉越积越浓,我把剑摔在地上直接御着飞起来,逆着风朝长风驿的方向破空掠去。
甫一到山中,一阵浓烈的腥气迎面扑来,我没准备地吸了一大口,当即跪倒在剑身上干呕起来。低头看见下方房屋尽毁,碎石瓦砾到处都是,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看不清的东西。
我下去一看,和树枝死叶混在一起的,竟全是些断肢。
我顿时扶着手边塌陷的围墙又吐了一会儿,头晕眼花地直起身来,听见周围传回我呕吐的回音时,我才发觉,整个长风驿静得不像人间。
我浑身冰冷,想到一个最可怕的可能,却又立刻否定掉,安慰自己道:妙玉只说华山损失惨重,却没说被屠尽满门了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现在的华山受各家围攻,掌门和弟子一定正聚集在某处。或者在执剑堂,或者在更高的誓剑石上。
呼吸的时候又吞进几口腥气,胃里却已经没东西吐了。只能一路走一路干呕,最后停在一条河前。
这是我从前经常跟着尤二婶过来洗衣服的小河,如今却流不动了,沉淀着粘稠的红色,腥气重到了刺鼻的程度,其中一头还堵满了被丢过去的人。
几只秃鹫拢着翅膀停在我跟前,偶尔低头啄啄脚下的肉,偶尔抬头冷冷地盯着我。
然而十几天前我刚满怀恨意地离开此处时,我成长了四年的长风驿,明明万物生发,欣欣向荣。
我奔波了两天两夜,回来就看见这种惨况,遭此重击;一时身心崩溃,慢慢蹲在小河前,眼睛空洞地发着愣。
这会儿我倒是哭不出来了,也没有觉得多悲痛。只是觉得又闷又冷,浑身也感不到知觉,除了发愣什么也不想干。
也正因如此,当锋利的剑尖抵在我后颈的时候,我迟了好久才觉出痛来。
我转回身,那人的剑也没有接着刺过来,只是定定地僵在半空。
那人说:“宋冉。”
我听见声音,眼中忽然有了亮色,呆怔的神识也回来了。看着眼前人和指向我的剑,郁结了一路的绝望悲戚尽成了泪,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段无澜……”
我哽得厉害,说出的话支离破碎,没一个字讲在音上:“段无澜,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知道华山将要面临什么,所以宁可让我记恨你一辈子,也要不惜一切地把我赶出去。
他没说话,罕见地穿着漆黑的衣服,头发利落地束起,露出的瘦削脸颊上泛着青白色,一脸深重的疲倦。
他闭上眼睛没看我,指着我的剑却纹丝不动,冷声说:“出去。”
我站着没动,眼见他握着剑柄的手越收越紧,僵持了一会儿,认了输似地放下手去。
他叹了口气,竟向我张开一只手:“过来。”
我心头一松,泪流得更厉害,奔过去扑了他满怀。
他的衣服很湿,把原本就漆黑的布料浸得更不透光,我的手环上他的背,再拿起来时,见自己摸了一掌的血。
我的话一时堵在嘴边,趴在他肩头嗅了嗅,整件外衣都是血腥气。
他的头靠在我颈边,像是累了很久,卸了浑身的力,只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问:“为什么回来?”
我看着手掌上的血发怔。我说:“我每天晚上做梦,梦里都是你。”
之后我才知道,魏欢本人与黄山世家有血仇,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探查,自然知道朱文圭的事情。
而段无澜自从听我说起楚遗风,又得知药是魏欢给的,于是猜出些端倪。那天去找魏欢原本也不是为了和他打架,而是想问出他所知道的情报消息。
魏欢却冷笑一声,跟段无澜说:“咱俩打一架,打赢了我就告诉你。”
这才有了那天轰动半个门派的一场架。
后来他从魏欢那儿得知了明月山庄的暗线,得知朱文圭若要复仇,必然会在宴席上下手。
于是宴会开席那天,段无澜也去了。
妙玉说的“无一生还”其实不太准确,严格来说,应该是那天,没逃出去的都死了。而段无澜和敌人杀了几轮,却越杀越显劣势。后来两派人几乎死尽,楚遗风抱着孩子逃出去,他才惊觉情况不对,甩开追兵就去拦朱文圭,试图拖下时间让楚遗风甩掉这帮人。
然而人没拦下,他正面和朱文圭过手时还受了不轻的伤,又被追兵拖上。随后他花了些时间清理掉杂碎,提着剑掠出去继续追朱文圭,却只得到了楚遗风被逼坠崖的消息。
“朱文圭很厉害吗?”我问。
那时我跟他坐在一堵断墙下面,他点点头,低头擦着剑。
“那个人功法很诡异,浑身透着古怪。只能说幸好他的目标不是华山……不然我和楚遗风加起来也未必能打得过。”
我心中跳了几下,对这个没见过面的人生出了不少恐惧。我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到山崖下寻了一轮,既没有找到楚遗风,也没有找到孩子。也就是耽搁的这两天,尽管两派人迅速封锁了消息,山庄惨案还是传了出去,震动了大小相关的无数势力。
段无澜知道华山会成为众矢之的,却没想到会这么快。等他连夜赶回华山的时候,长风驿已经失守,死伤无数。七剑余一位苏饮雨师姐,和掌门一起带着剩余的弟子,抵抗着各家敌对势力的侵袭。
我抱膝听着,怔了很久,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那魏欢既然知道且预测了这么多事情,那他一直想方设法不让你去竞选七剑,是不是因为知道明月山庄是鸿门宴,届时七剑却必须出席给李庄主面子,因此为了不让你去涉险,才……”
才借我的手药倒了段无澜,还四处生造诋毁他名誉的谣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后来才知道,连我的小姐妹阿姚竟然也是魏欢的眼线。
段无澜肯定了我的推断,随后冷哼一声,说:“魏欢那人有话从来不直说,非跟你拐弯抹角,还喜欢来阴的,简直脑子有病。”
我原本想点头附和,甫一想到他半个月前对我的所作所为,当下脸色也淡了,冷笑一声:“我看你俩都是一路人。”
他擦剑的手一僵,静了一会儿,却没反驳我。
无论如何,后来山庄开席的时候,段无澜还是去赴宴了。
之后的事态发展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他在那边看着同门惨死,回来后又只赶上了生灵涂炭的华山。
他什么都预料到了,却又什么也没能阻止。
我这么叹息时,他却说:“我至少把你给送出去了。”
段无澜回来之后,奉命守在长风驿中,一个人锁住一个进攻点;他提着剑杀了六天,华山界外血流成河,却没有一个人,能越过他进犯华山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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