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无瑕

　　楚九真觉得自己平白捡了个小随从，也算不亏。

　　她心中这么一盘算，便又把方才的后悔同懊恼忘之脑后。她收好包袱，刚抬脚准备出发前去柳镇，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不对，不对……楚九真猛地转身看向阿木，一手抓住她的空荡袖口，另一手在她身上摸索，拔高音量问她：

　　“手呢？？”

　　楚九真甩开她的衣袖，推着阿木的肩让她坐在石上。阿木这时才应道：

　　“没了。”

　　楚九真又气又恼，但仍跑入河中，一头扎入水面。水速虽缓，却非静止不动，楚九真寻思着，断手八成已随水而去，她虽是这般想，却还是屏息潜入水底，探向阿木刚才所在的位置。

　　这呆木头，运气倒好。楚九真眼尖地瞥见一截木头卡在河底的石缝之间，她将其拔出，随后冒出水面。此时白雾尚浓，楚九真浑身湿透，发梢不断淌下水珠，她甩了甩头，一股脑将胸中闷气全数吐出。眼中所见，河面丝丝白雾，虽相距不远，但坐在石上的阿木却被半笼半罩在雾气之间，离开水后，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自然也就看起来更像个人。阿木穿着楚九真唯一一套黑色衣物，肩头削瘦，长发披散，发梢滴落水珠，接连掉在地上。她如白玉雕刻成的石像一般，无知无觉地坐着，楚九真静静地看着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待她游回河岸，阿木的坐姿仍没有半点变化，连楚九真走到她身旁也未触觉。她双唇微张，好似在念叨什么东西，断断续续的。楚九真站在阿木身后，侧耳去听，才发觉她只是在不断重复两个字。

　　楚九真忍不住问：“木头，你在说什么？什么‘诗书’？”

　　阿木的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后，她才道：“不知。”

　　平缓的调子，没有半点起伏。

　　她神情木然，仿佛方才那幕从未发生。楚九真伸手在阿木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珠子随着楚九真的手细微转动，只是冷冰冰的，看起来没有半点温度。楚九真开口道：“烂木头。”阿木没有应声，楚九真甩干木头手臂上的水，故意将水溅到阿木脸上，阿木低垂下头，楚九真将断手塞进她怀中。

　　楚九真说道：“你瞧你，这断手若是重要，你就不会将它弃在水中，还一声不吭的，木头，我若没有瞧见，你岂不是没了手？这倒也算不得大事……哎，你会不会自己长出手来？”想来这木头也不会回答。楚九真看了她一眼，踢掉脚上湿鞋，足跟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石壁。她就着一身湿衣抬头，山色青青，白雾有了几分消退迹象，她又问：“阿娘说草木不如其他妖有灵性，修行更难，木头，你在雾山呆了多少年头？”

　　阿木又是答不知。楚九真轻笑出声，笑话她是个懵懂未开的妖怪。

　　两妖在石上坐到巳时，时辰一到，山中浓雾消退，露出一方分明天色，碧蓝清透，几丝白云点缀。楚九真驱散身上湿意，拎了鞋子穿上。楚九真从石上跳下，站在阿木身前：“木头，我现在要取你的断臂，你给是不给？”楚九真想起她先前抱着断臂，如怀抱宝贝似的，硬来也不一定有效。她便又劝道：“待会我们便到镇上去，人间的人胆子都小得很，指不定就被你这幅模样吓晕了去，那你我还怎么在人间行走？你将断臂给我，我先替你遮掩一番。”

　　楚九真说完，便伸手去拿断臂。她的手往断臂一搭，阿木也适时抬手，手心覆在手背之上，楚九真不悦地看她一眼：“你给是不给？”也不等回答，她趁阿木不注意时，伸手便抢到手，随后得意洋洋地拿着断臂在阿木眼前摇晃。楚九真命令道：“现在将手抬起。”

　　阿木似乎不再纠结断臂一事。她听话地抬起手，楚九真拿着断手敲了她的手背，不满道：“另一只！”阿木缓缓收回手，又僵硬地举起断掉半截的右手，袖子耷拉一节，向下垂落。楚九真便再也维持不住紧绷的神色，咬唇偷笑出声，她心里暗想：瞧瞧这幅可怜样，哪会和方才坐在石上的玉人有半点相似？楚九真清了清嗓子，又道：“你起来，起来，哎，快起来呀！”

　　阿木伸着断臂跳下石面，楚九真便笑得更是厉害，她别起阿木的袖子，随后拿着对应好断臂的位置，将其重合，楚九真手捧着一节，又仔细去看，倒也纹丝合缝。她道：“你这伤处既不出血，也不觉着痛，倒真是一截木头成了两段。正好，我也不会半点医术，这样正合我意，我先将它暂时安上，等进了柳镇寻到住处再取下。”

　　楚九真伸出一指在断处来回几次，使了个小法术。她虽功力粗浅，施不出高深本领，但使一些逗弄人的法术还是绰绰有余。她在楚阴山上就常这么逗弄其他小妖，在石凳上施个法，摁着他们坐下，黏得他们起不来身。这法术粗浅，妖力深厚的妖怪稍加挣脱便没了作用，但小妖们都不敢反抗，只能苦着脸在石凳上一坐几个时辰。法术一成，楚九真便松开手，满意地替阿木放下袖子。

　　她来回摇晃阿木的右臂几次，确信一时半会掉不了后，才命令阿木背起包袱跟在身后。山雾一去，小径分明。楚九真走在前头，阿木不紧不慢地跟在楚九真身后。

　　阿木光着脚，昨夜雨后，小径湿漉，她不过几步便踩得双脚泥泞。楚九真也好不到哪去，便无暇管她，只顾着小心看路前行，楚九真寻思着柳镇就在前头，若是弄得一身狼狈，届时如何见人？要还碰巧遇上那傻书生怎么办？

　　楚九真脚步一顿。她这时才又想起那傻书生，昨夜帮他避免落入老妖怪的魔掌，不知他回了镇上没有？那书生，可别又惹出其他事端。楚九真觉着还是先到柳镇最为稳妥，她越走越快，便顾不得污泥溅起弄污衣裙了。

　　又过一会，已有人烟。楚九真路经一户农家，便走近问路。一老太正在门前撒米，几只母鸡悠闲散步轻啄，屋侧木墩上坐着一名赤膊男人，他持斧砍柴，已是满头大汗。楚九真距男人最近，便在他几步外停下。“这位大哥，”她俏生生地立在山野间，笑问道：“借问这可是去往柳镇的路？”

　　男人动也不动，闷着头专心劈柴。“是啊！”他粗着嗓子应了声，单手将柴立好，抚过柴面，再抬手将木柴劈成两半，“沿着路直走，很快就到了！”男人将伸手将柴推到一边，老婆子问他：“阿生啊，你在说什么呢？”

　　男人抬头看向老太，高声应道：“娘，是有人问路。”老太便不再问，她撒着米，口中念念有词：“多吃一些，多吃一些啊。”

　　楚九真从未想过，她会被乡野农人忽略个彻底。她一路从楚阴山向东，见过的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就算是柳钰那般心中有人的书生也会赞她美貌，怎么今儿会出这种怪事？楚九真呆立原处，一时反应不过，男人又伸手推了柴堆，刷拉一声，他问：“姑娘，你怎么不走了？镇子就在前头，很快就到的。”

　　楚九真这才回过神，她和男人道了谢，继续往柳镇走。越走越觉得不对，楚九真心里纳闷，眼看柳镇就在前头不远，她反而慢下脚步。慢悠悠地走了一阵后，阿木也跟上楚九真的步伐，楚九真听见动静，回头一望，阿木正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楚九真说道：“木头，你走得快些。”

　　阿木还是不紧不慢。楚九真等了她一阵，她才走到眼前，走近一瞧，她光着脚，怀中却抱着一双粗陋草鞋。楚九真心中纳闷更甚，难道这树妖非得怀中揣着点东西不可？沿途只有一户农家，草鞋只能是打那来的。楚九真觑了阿木一眼，开口道：“傻木头，倒是挺讨人喜欢的。”阿木低着头跟在楚九真身后，她脚上都是污泥，脏兮兮一片，可偏偏有草鞋又不穿，只是抱在怀里。

　　楚九真揶揄道：“木头，你是不是嫌这草鞋扎得难看？”

　　阿木一脚扎进泥里，楚九真哎哟一声，忙道：“你走得小心些，可别溅了泥到我身上。”楚九真低头张望，担心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只是来时脚步匆忙，衣裙上也不免溅了泥，她嘟囔道：“都怪你。”

　　阿木回道：“脏。”

　　她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楚九真实在受不得这吞吞吐吐，她宁愿自说自话，不也再等阿木回答。这木讷妖怪，瞧着就只能当个出气筒。可走了两步，楚九真又忍不住回头笑话她：“怕什么脏，鞋不就是用来穿的吗？”

　　阿木迟缓地点了点头，楚九真拍了拍她的肩，满意道：“听进去就好。”可直至入了柳镇，她还是将草鞋抱在怀中。

　　楚九真沿途经过不少繁华城镇，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妖怪，她暗地里观察过几回，早已能伪装得与一般人无异。柳镇依山傍水，是个不错地方，虽不及繁华地热闹，却别有另一番悠闲韵味。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多，街边茶馆几张空桌，一座满人，两个朴素打扮的汉子恰好坐下，一人解下绕在手上的细绳，将小箩筐放在桌脚。

　　一汉子道：“庆叔，两碗茶！”

　　茶馆老汉端了两碗茶上桌，汉子从身上摸出两文钱递给他。

　　一碗茶一文。楚九真暗自记住。

　　一人道：“虎子哥，我昨晚听见雾山好大动静！”

　　虎子踢了踢身旁箩筐：“下雨打雷，可不！”

　　一番开场后，两人开始闲谈，说着雾山如何如何，镇上如何如何，无非就是些琐事。楚九真倒是听得来了劲，她低头瞧了瞧鞋面同裙角，几点污迹，好不碍眼，她觉着这般会影响自个形象，故而从身上掏出两文钱，小声将阿木喊到跟前，将两文钱递给阿木，说道：“木头，看见那茶摊子了吗？去那买两碗茶，这钱给你，记得把这两文递给摊子老板。”

　　阿木伸出一只手，看模样是想接过楚九真手中的两文钱。可她一伸手，怀中草鞋便“吧嗒”掉在地上。阿木顿时僵立在原处，手动也不动，楚九真将两文钱放进她手中，再将她的手合上。“拿好，可别掉了。”楚九真不放心地嘱咐，又拍了拍阿木的肩，将她朝前一推：“快去。”

　　阿木攥着手，却缓缓弯下腰。

　　“哎，哎！”楚九真忙拦住阿木，“做什么呢？”她顺着阿木的视线一看，原来是地上那双草鞋，楚九真嫌弃道：“你若是喜欢，待会我去给你买十双八双模样好的，可别盯着它了，快去快去。”

　　阿木偏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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