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洛城熏够了药，次日醒来头痛差不多好清，饶有兴致地下床练书法，写的内容便是孙权在信中留给她的那几句诗。她怕自己以后老了健忘，所以现在多写几份加深记忆，打算等白发苍苍的时候，再拉着孙权念给她听。

　　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甚至已经和人融为一体，洛城都分不清究竟吸入的是药还是呼出的才是药了，若孙权在家，不知他能否忍受。问小荻还要熏多久，小荻答，“医官说要熏一天一夜，算起来，今天傍晚才能停呢。”

　　虽然在房里闷得慌，但也比捏着鼻子灌药的滋味好受的多。

　　孙涵衣跑来给她送糕点，洛城笑着问她，“你昨天去给我拿吃的，怎么今天才拿到呀？”

　　涵衣嘻嘻一笑，“昨天陆绩说他要去练射箭，问我去不去，我就跟他去了。”

　　“我们的涵衣姑娘也会射箭吗？”

　　涵衣点点头，骄傲地说，“是陆绩教的。”

　　洛城笑着捏她的小脸，忽然异想天开，如果当年她随父亲去徐州赴任，如果后来没有黄巾之乱，那她与孙权或许也会像今日的涵衣与陆绩这般，总角之交、笑语欢颜……

　　洛城发呆思忖着，小荻领了杨姬进来。

　　杨姬又端了几样菜，向洛城说道，“李夫人担心谢夫人在病中不想吃饭，便做了几道开胃小菜，请谢夫人莫要嫌弃，挑喜欢的吃点儿。”

　　又是鸡汤又是小菜，洛城感到不安，李夫人大概是以为自己昨天失态才把她吓病了。

　　“麻烦杨姐姐转告李夫人，我生病是因为初来吴郡，水土不服，加上这几天又没有休息好。多谢她的好意，等我好了，再去当面谢她。”

　　杨姬听完，却站着不动。

　　洛城抬头问道，“杨姐姐还有何事交代？”

　　“谢夫人，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杨姬说着居然跪了下来。

　　洛城和小荻都忙过去扶她起来，涵衣拿着糕点在一旁作壁上观。

　　洛城说，“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但说便是，我在病中如何受得起你这一跪？”

　　杨姬慢吞吞起来说，“我也是思量了许久，今天才有机会开口。”

　　洛城想起几天前杨姬说她也是会稽山阴人，当时她似乎还有别的话，但被李夫人的到场打断了。

　　“奴婢本是会稽前任太守王朗府中的侍女，因孙策将军打败了王朗，奴婢便被带到吴郡，与家人失散，这两年来，连家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奴婢斗胆求谢夫人相助，夫人可否往山阴去一封信，托人打听奴婢家人的下落？”

　　洛城说，“你若是要寻找家人，我给我父亲写信便是，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但尽力一试。”

　　杨姬向洛城作揖，“奴婢余生愿做牛做马报答夫人恩德。”

　　问了杨姬故乡的住址和家人的名字，洛城很快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山阴谢府去。

　　杨姬离开洛城房里时，感激涕零。小荻送她到门口，杨姬又回头问涵衣，“姑娘可要跟我回去？”

　　涵衣摇摇头，语调轻快地说，“二哥不在家，我要好好陪着二嫂。杨姐姐你别担心，你一定会找到你的家人。”

　　本来已止住泪的杨姬，听到涵衣话中的善意，心中的悲伤都被融化，迅速化成泪流下来。她点点头，捂着脸抬脚消失在门外。

　　杨姬走后，涵衣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天真地问洛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吧，那为什么有很多人无家可归呢？”

　　“无家可归”这种话，想必是从陆绩那儿听来的。

　　洛城不知如何回答她，战乱中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不是涵衣能理解的。当年董卓西迁，为了让洛阳城的百姓跟随，不惜在城中放火焚烧民居。那种哀鸿遍野的场面，洛城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仅仅想象，都胆寒心颤——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名字源自洛阳城。

　　洛城拿眼前的事向涵衣举例，“你大哥和二哥现在出门不在家，你三哥四哥也在外带兵，他们是不是都离开了自己的家？”

　　涵衣专注地听着，默默点头。

　　洛城提高音量，用一种玩笑的方式说，“要是他们惹你生气了，你发脾气，不让他们回来，他们是不是就无家可归了呢？”

　　涵衣听懂了，先是淘气地笑了笑，又眨了两下眼，很快明白了无家可归的悲伤，着急地摆着手拒绝这种假设，声辩道，“我就算发脾气，也不会不让哥哥回家的。”

　　洛城听过，欣慰地抱了抱她。

　　傍晚，熏药结束，洛城来李夫人房里道谢，见她正在泡茶。

　　李夫人抬头，笑着问她，“病好了？”

　　洛城见她恢复以往的状态，似乎不打算回避昨天心碎失态的事，便饶有深意问道，“大嫂也好了？”

　　李夫人笑着叹气，“我以为自己可以解脱了，可你这个病秧子，如何能帮我照看两个孩子？我只好重新撑起来。”

　　洛城不想承认自己是病秧子，坐在她面前狡辩说，“我只是这几天没休息好。”

　　李夫人眼波流转，挑眉戏谑道，“孙仲谋如今不在家，你能好好休息了。”

　　洛城听罢垂下了头。

　　如果日子能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也许李夫人就能一直安稳地撑下去。洛城无法体会厌世究竟是种什么滋味，她也不知道自己与李夫人的这点情谊，能不能让李夫人对这世间多些留恋，可是她由衷地希望，自己的存在能给别人带去一些活着的乐趣。

　　李夫人留洛城喝茶，忽又想起一事，便起身回房里，拿出一个红纱裹着的匣子，递与洛城。

　　洛城觉得这匣子眼熟，但想不出匣子里是何物。

　　李夫人笑道，“这是你和孙仲谋成婚那天剪下的头发，陆家太太把匣子交给了我，我这几天忘了给你。”

　　洛城打开一看，果然是两缕结在一起的青丝，连同那把桃木梳子，都收在这匣子里，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

　　“大嫂说的陆家太太，是那位老夫人吗？”洛城记得那位老夫人，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正是，她是陆绩的嫡母。”李夫人品了一口茶，怡然说道，“陆家是吴郡的豪族四强，外头的妇人们可都在说——孙仲谋成婚，请虞翻做保媒，张纮做主婚，还请来陆家太太做结发礼，规格之高，羡煞旁人。”

　　洛城含笑喝茶，提到陆绩，洛城想起孙权那天说，别看陆绩只有10岁，他已经被孙策拜为上宾了。当时洛城以为，这是孙策欣赏陆绩的缘故，可是这几天她发现，陆绩成天与涵衣一起玩耍，再怎么才智过人，也还是孩童脾性，如今想来觉得事情颇不寻常。

　　洛城于是问李夫人，“大嫂可知，陆绩为何会被拜为上宾？”

　　李夫人放下茶杯，缓缓说道，“你知道陆绩的父亲是谁吧？”

　　“从前的庐江太守陆康。”

　　“那你知道陆康是怎么死的吗？”

　　洛城茫然摇头。

　　李夫人侧头望向院外，见四下只有她与洛城两人，便回忆道，“那时候，孙策还在为袁术效力。袁术军中缺粮，写信找陆康索要，陆康不给，袁术大怒，便派孙策攻打庐江，还对孙策许诺，打下庐江就让孙策当庐江太守。陆康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硬是在庐江坚守了两年，这期间，包括陆绩在内的陆家子嗣都被送回吴郡，庐江一丢，陆康很快就病死了。当时陆家在庐江有百余口人，经此一役，加上饥荒，死了五六十口。不过孙策攻下庐江之后，袁术却把庐江太守之位给了自己的心腹，孙策也是落得一场空。”

　　洛城听完，骇然失色，孙策对陆绩而言，岂不是有杀父之仇？

　　看陆绩如今的表现，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他长大后一旦知道了，洛城难以想象到时候涵衣该如何面对他？

　　孙策拜陆绩为上宾，一来是希望陆氏一族留在江东，与孙氏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二来，也可以让其他士族看到孙氏的礼遇态度，借此笼络世家大族，共理江东。可怜陆绩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像个棋子一样被人拿捏。洛城想到，这也是陆氏宗族其他成员默许的，心中更加难受。

　　洛城又问，“陆家没有其他人能出来效力了吗？”

　　“还有一个叫陆逊的，比陆绩大五岁，论辈分是陆绩的侄儿，一开始孙策打算请的人是他，但被他以协理家事为由拒绝了。”

　　“陆逊知道当年庐江发生的事？”

　　李夫人无声地点头。

　　在李夫人处用过晚餐后，洛城拿着红纱和匣子回自己房里，又让小荻找出一个大些的匣子，连同这一年多来孙权写给她的信、送给她的玉玦，一齐收进大匣子里。

　　小荻打趣说，“这大匣子可是要放在显眼能够到的地方？夫人以后怕是要常常取出观看吧。”

　　“你说的很对。”洛城夸完小荻，不由地打出个哈欠，小荻放完匣子，便服侍她睡下。

　　一连几天，涵衣都撅着个小嘴儿，也不出去玩，就待在洛城房里，洛城问她为何生闷气，她也不言语。

　　问她要不要读书写字，她也不理。

　　洛城于是想了个辙儿，站在院中故意抬高声音喊，“我要去找陆绩了，谁要跟我一起去呀？”

　　话音刚落，涵衣就现身在房门口。

　　“二嫂嫂，我也要去找陆绩，我跟你一起去吧。”

　　说着便拉上洛城的手，两条腿迈得比洛城还快。

　　洛城听说，孙策的众多上宾，平日里都在大堂议事，孙策出征在外时，他们就聚在书堂，由张纮带着读书。

　　去书堂的路上，路过李夫人的院门口，洛城看到李夫人在院中安排两位侍婢做事。两位侍婢眼熟，洛城多看了两眼，方想起是太夫人房里的人。

　　李夫人站在院中问洛城，“你往哪儿去？”

　　洛城指了指一旁的涵衣，舒心地笑道，“找陆绩去。”

　　离书堂又近了些，涵衣突然打起退堂鼓，“二嫂嫂，待会找到陆绩，你自己去跟他说话吧，我就不过去了。”

　　洛城心里暗笑，想对涵衣说——我跟陆绩能有什么话说，出来一趟还不都是为了你。她弯下腰问涵衣，“你告诉我，你跟陆绩是不是闹别扭了？”

　　涵衣难为情地垂下头，停在原地。洛城蹲下来问她，“是你调皮惹恼了他？还是他惹到了你？”

　　涵衣搓着手，抬眼望着前面，少顷，定睛观望着某个方向，眼底升起些许期待，洛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见陆绩站在不远处。

　　陆绩上前行礼道，“陆绩见过谢夫人。”

　　洛城站起来，发现涵衣在盯着陆绩，陆绩却故意不看她，便猜到，是涵衣任性得罪了人家。

　　洛城无奈，充起了居中调停的角色，“陆先生，我今日特地带涵衣来，向你赔礼道歉。”

　　涵衣一听这话，吓得躲在洛城身后，嘀咕着说，“我不想跟他道歉，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陆绩头一昂，轻轻哼了一声，“要道歉就自己站出来，躲在谢夫人身后是什么道理？”

　　涵衣被他这一激，一步跨到陆绩跟前，“我说了不是故意砍坏你的弓，你偏不信，弓已经坏了，你跟我生气难道弓就能变好了吗？”

　　陆绩气愤道，“那把弓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你不仅把它弄坏了，你还出言讽刺我。”

　　“我何时讽刺了你？我只不过是说，大不了赔你就是！”

　　洛城一听话锋不对，忙把涵衣向后拽回，严肃问她，“你当时是怎么弄坏了陆先生的弓？”

　　涵衣老实交代，“我当时拿着刀，本来想砍草，陆绩的弓放在旁边，我一下子砍偏了，弓就断了。”

　　陆绩在一旁听着，不做反驳。

　　洛城想着陆康之死，觉得眼前这件事或许是一个契机，可以让涵衣与陆绩不再来往。

　　但是因为一件小事而闹翻，只怕将来他们懂事以后会懊悔，孙氏与陆氏化敌为友的机会也没了。

　　洛城思忖片刻，开口对陆绩说道，“令尊送先生弓箭，不仅是希望先生上阵杀敌，还希望先生能用弓箭保护身边的朋友。弓箭乃身外之物，坏了可以再修，修不好再做一把新的，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是因为涵衣无意弄坏了先生的弓，先生就与她绝交，岂不是既失去了弓，又失去了朋友，假如令尊还在先生身边，他也不希望先生如此吧。还望先生宽宏大量，原谅涵衣这一回吧。”

　　陆绩被这番话说动，嘴唇干张了两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最后低头拉着涵衣说，“跟我来一下。”

　　洛城也跟了过去，见陆绩从书堂的物架上取出一把短弓，洛城看到短弓从中间折断了，断裂处还沾有鞋印，大概是当时两人吵架，涵衣又生气地往弓上踩了一脚。

　　陆绩把弓递给了涵衣，“这个送给你了，任你处置，等你大哥回来，你要还我一把新的啊。”

　　涵衣接过那把断弓，答应着说好。洛城在心里笑，陆绩可真会做生意。

　　不多时，陆绩与涵衣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叙闲话。

　　涵衣说，“人人见到我二嫂嫂都夸她美丽，你为何与旁人不同？”

　　陆绩向洛城拜了两拜，言之凿凿，“陆绩以为，夫人之容貌，有目共见，庸俗之人恭维夫人的姿颜，实际是轻视了夫人的才略。少将军对夫人一见倾心，夫人必然是出类拔萃的女子。今日陆绩有幸能与夫人当面言谈，陆绩深感，夫人虽娇弱，但夫人的才略气魄，多数男子也未必能及。”

　　洛城大感惊叹，陆绩一旦拿出孙策上宾的风采，心智真是不容小觑，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她和孙权都夸得妥妥当当。可是看他与涵衣坐在一起的样子，又觉矛盾，既不能把他当作成年人看待，也不能拿他当小孩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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