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是

　　“用五十年阳寿换一次掘陵，真的值得么？”
　　从鬼界回来后，龙葵便不辞而别。薛之山在酆都的客栈暂时住了下来，等待龙葵的现身。然而，一连三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等到。羽恒子的话语如在耳边，铿锵作响。它把龙葵心中筹划多时的愿望瞬间刺破。龙葵的遭遇很像一个辛苦耕耘指日收成的农民忽逢天灾人祸，然后颗粒无收。
　　酆都城郊有一条河，河边草软泥香，对岸远处矗立着一座高而雄伟的塔，从河边望去，那种感觉甚似站在陈州南坛湖边眺望远处的千佛塔。一个人离乡太久，碰到似曾相识的景物，难免触景生情，百感交集。
　　薛之山端坐在草地上，一边眺望远方的塔，一边吹起他擅长的竹笛。笛声悠扬，仿佛传遍幽静的夜晚，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书呆”忽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薛之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竹笛，怔怔地回头望去。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多天了”薛之山的眼眸里满是期待和温柔。
　　“你不恨我么。”龙葵坐到薛之山身旁，她今天没有戴上那对好看的耳饰，少了几分娇媚却多了几分清纯。
　　“为什么要恨你？”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掘陵是唯一能找到柳梦璃的方法。我接近你，告诉你关于琼华的事情，统统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这么卑鄙，你不恨我吗？”
　　“那要放弃了么？”薛之山玩弄着手中的竹笛，轻轻说道。
　　“不然呢？真的让你用五十年阳寿去掘陵么？”龙葵一语道破。
　　薛之山听完，没有露出往常应有的浅浅笑意，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那种早已淹没在夜色里的塔，不作声。龙葵这句话让他五味杂陈。按照羽恒子的说法，在妖界重临人间的当天，找一个曾经见过柳梦璃并了解她过往的凡人去柳梦璃父母墓前掘陵，柳梦璃虽然身在妖界但能感受到人间父母受到不敬，便有可能重临人间。薛之山几乎是事情的不二人选，他曾在即墨见过柳梦璃的幻身，又了解不少关于柳梦璃的事情。然而，掘陵是极损阴德之事，以五十年阳寿作为代价，意味着如果薛之山只有六十阳寿，他会一命呜呼。这一点，让他和龙葵都却步了。
　　“如果掘陵后，柳梦璃一定重临人间，那么我也愿意一试。”薛之山依然注视着远方，语气却是认真和坚定的。
　　龙葵脸色一沉，道：“别傻了你……”她坚决地拒绝。
　　“我是认真的。”薛之山转向龙葵，眼眸里透着更加坚定的神色。
　　“哼，搞不好你就会一命呜呼了。”
　　“那如果搞好了，我还会活得好好的呀！”
　　龙葵把薛之山这句话完全当成玩笑话，难得听到这个迂腐书生开玩笑，龙葵忍俊不禁，眼眸里闪烁着友善而玩笑的不屑。
　　“嘛，虽然事情没有做成，但我还是会把我所知道有关琼华的事情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就随便问吧！”龙葵说道，然而薛之山却摆了摆手，躺在青草地上，望着夜幕上的星星点点。
　　“不必了。无功不受禄呢！”
　　“真是个迂腐书生”龙葵不屑道：“世间除了我，怕是没有几个能告诉你真相的了。你不问，那你这本书就等着写上一个大大的奠字，别指望能完成了。”
　　“嘿！天意如此，那也只好作罢。”
　　“切……真迂腐。既然这样，那我走了！”龙葵道。
　　薛之山想了想，又重新坐起来。
　　“能和我多讲一些关于慕容前辈他们四人的事情么？”
　　“哦？”龙葵有点诧异，“那你有兴趣？”
　　“嗯……不如说说韩前辈吧！？你甚少说起她的事情呢？”
　　龙葵叹了一口气，望向天空，今夜的星星稀稀疏疏，一点也不璀璨。她又看着薛之山的脸，道：“真的想听么？”
　　“嗯……”
　　繁华世界里的梦，有的是江河日照、天悬银河，有的是凤凰花开、蝴蝶双双。然而任何的梦都不过一个圆字，求一个完完整整、一生一世。可是不是画一个圈，彼此都跳下去，就成为了永远呢？答案显然不是这样的。该怎样去形容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感，怎样理清那些纠缠不清的错乱，却也不是旁观者一句两句便能道尽……
　　“……慕容前辈一直珍藏着那枚九龙缚丝剑穗吧！”
　　“嗯……比命还贵重。”
　　“韩前辈死的时候一定还很年轻吧？”
　　“熬不过三七之年就死去了……那时候她安详地靠在云公子的怀里，含笑而去。而小紫英站在木屋前呆滞地看着远方，手里握着九龙缚丝剑穗……云公子的眼睛不好。韩菱纱的墓志是紫英用剑起手刻上的。那一句‘爱妻’，也不知道是谁对韩菱纱说的。”
　　薛之山的心随着龙葵把故事和盘托出，慢慢平静下来。“你不是反问过我，是谁的爱妻真的那么重要么？或许，他们之间的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你看，一枚九龙缚丝剑穗就把一个人牢牢地困了一百多年，仍然不渝。”
　　“呵呵”薛之山笑着，又玩弄起他的竹笛，这回是一首新曲。刚吹了一个前奏，龙葵便大惊道：“这首曲……好熟悉！”
　　“是么？”薛之山停了下来，“这是一首很老的曲子了，是从陈州弦歌台流传开去的。”
　　“可真的好熟悉！”龙葵苦思冥想。
　　薛之山见状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在纸上奋笔疾书。“这曲还有唱词的，也许看了就记起来了。”
　　龙葵接过写满唱词的纸，看了一眼，便举到薛之山面前，“这些是字吗？”
　　“啊？”薛之山一愣，接过纸认真检查，然后道：“没错啊！”一会沉默后，薛之山恍然大悟，又拿起笔来在纸上飞速地写起来。
　　“你生前是长在一个叫姜国的地方对吧？难怪看不懂刚才那张唱词……喏，这应该是你熟悉的字体。”薛之山把唱词用篆书整齐地写在纸上，重新交给龙葵。
　　龙葵看着唱词，默念了起来。此时，薛之山把竹笛举到嘴边，缓缓吹出前奏，那曼妙的笛声里是几分哀婉，几分凄美。
　　“细雨飘……清风摇……凭藉痴心般情长，浩雪落……黄河浊……任由他绝情心伤……”龙葵微启皓齿，轻轻吟唱。
　　这很久之前便熟悉的旋律在幽静的郊野响起，静谧的夜空星星点点，让人仿佛想起遥远的某个夜晚，那时候依然年少轻狂的少年被琴姬的琴弦深深打动，同样的旋律，同样静谧的郊野，夜空疏星。只是，人物全非……今夜奏起熟悉旋律的他们永远又怎能理解那时候的他们呢？
　　“还是记不起来么？”
　　龙葵摇了摇头，她伴着薛之山吹起的笛声唱了好几回，依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这熟悉的旋律。
　　“呵呵，可惜这曲没有名字。据说是一位女剑客所作……”
　　看天色，丑时二刻将至。龙葵忽然站起来，对薛之山说道：“真的要道别了！”
　　“以后都不会出现了？”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是吗？”薛之山喃喃说道，但语气显得很平静。
　　龙葵挥起手袖，又见那把熟悉的青光宝剑。“你知道为何之前我能轻易找到你么？”
　　薛之山看了看宝剑，指着它道：“跟它有关么？”
　　“嗯……因为你身上宝剑的剑气，所以我能找到你。不过今夜之后，剑气散去，就再也定别不了你的位置了。”
　　薛之山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龙葵却精神奕奕地说道：“临别前，我就把御剑飞天教给你吧！”
　　“真的么？”
　　“要在我反悔前学会。”
　　“呵呵，你比西川的老道士还吝啬。”
　　“西川在哪里？”
　　……
　　一剑凌霄冲天而去，那道白光绚烂满天！

　　晌午过后，天色骤变，一片乌云盖顶之后，便是猝不及防的一场倾盆大雨。田间小路一瞬间变成泥泞难行，薛之山把包袱顶在头上，快速地冒雨而去。前方一个破旧的小茶寮成为唯一的栖身之所。
　　“客官，快坐！”茶寮的老板甚是殷勤，连忙招呼全身湿透的薛之山坐在靠近火炉的一张桌子。茶寮里除了薛之山并无其他人，这也难怪，田间荒野的茶寮本就是方便行人过客歇息的，遇上这种鬼天气，茶寮老板也归家不得，只好等着雨停，再打烊回家了。
　　“老板啊，能让我把这些烤干么？”薛之山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已经湿透的纸，以及几本因沾水黏合在一起的手抄书。老板是个好心人，立刻把茶寮里的火炉全部堆在薛之山旁边，供他烤干湿透的书本。
　　“先生是要去赶考吧？”老板又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亲切地问道。这田野荒间难得见到带着书本上路的过客，老板有这种错觉并不奇怪。薛之山没有解释，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天像漏了一样，雨似乎没有停缓的意思。没过多久，天色在雨势的影响下，很快就暗了下来。茶寮依旧只有薛之山一人，湿透的手抄书本已经烤干了，但是墨迹模糊，惨不忍睹。现在他把那叠湿透的纸，小心翼翼地分开，一张张平摊在桌上，借着旁边的火炉热气烤干。火炉温热的暖气熏的他格外舒服，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逐渐烘干，离开酆都几天了，一路奔波，已是很疲惫，就着这茶寮的温热，他不禁有些困意，于是迷迷糊糊地微合眼睛……偶尔听到老板殷勤的招呼声，似乎是有新客人，但他已没有关心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停了下来，薛之山缓缓张开眼皮，墨色般的夜幕笼罩天地。桌上的纸已经烘干，他正想一张张地收成一叠，倏忽一阵风从侧面吹过，烘干的纸飘落四处。薛之山一惊，慌忙地收拾。
　　忽然一袭深蓝色衣摆出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地抬头，惊愕了。薛之山目瞪口呆地站起身来，面前那人的苍白青丝随风而扬，手里拿着其中一张飘落的纸，递到他面前。
　　“慕……容前辈”薛之山声音低沉。
　　慕容紫英的脸冰冷如霜，不苟言笑。薛之山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至于他递前的纸也没有想着去接。
　　“你怎么会知道这唱词？”慕容紫英打破了沉默。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写给龙葵看的唱词，那首龙葵一直说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的曲子的唱词。
　　“这是我家乡流传的一首曲的唱词……”薛之山如实回答。
　　慕容紫英的嘴角浅浅地掀起一抹笑容，把唱词放到薛之山的手里，然后道：“你我三番四次相遇，算是有缘。赏面喝一杯么？”
　　“前辈言重了。”
　　薛之山和慕容紫英围着茶桌坐了下来，老板拿了一壶农家拙酿，给他们各自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这酒一点也不好，两位客官不要介意了。”
　　慕容紫英是滴酒不沾的人，可今夜他却很想一杯而尽。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是黑暗一片，雨后冷风把茶寮上的盖顶稻草吹得呼呼作响。
　　“你家乡在哪里？”
　　“陈州”
　　“陈州呐……”慕容紫英举起酒杯，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定了神。“这首唱词的曲子很好听，我这一辈子就听过一次，但是毕生难忘。”
　　“嗯……只是唱词有点凄意。”薛之山补充道。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的时候，天气就如现在一般。雨后的夜晚，暗无天光，外面一片静谧，一把很好听的女声幽幽地唱起歌来。”慕容紫英变得有些奇怪，他收起了往日的严肃，变得异常感性，说是感性不如说是触景生情，对往事感慨。“细雨飘…清风摇…凭藉痴心般情长……………………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他幽幽地呢喃着，唱词与纸上所写一字不差，薛之山惊呆了。
　　有些故事不为人所知，却深深地印刻在心里。
　　看不到星星的夜晚，显得格外黑。雨后的剑舞坪，静谧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屋檐下断断续续的水滴声都仿佛有回音。夜渐深，慕容紫英正准备入睡，外面却突然传来幽幽的歌声。那清丽的嗓音分明是属于女子的，她把声音控制地轻轻的，若说是唱歌倒不如说是低吟，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歌声别具一番特色。慕容紫英顿生好奇，便寻声而去。
　　“吵到你了么？”柳梦璃惊愕地从石阶上站起来。
　　慕容紫英轻轻地摇头，“这唱词写得真哀婉。”
　　“你听出来了！？”柳梦璃冲着慕容紫英笑了笑，“这是我在陈州听到的一首歌。”
　　“陈州呐……”慕容紫英低头自语，“从歌词听来，背后似乎还有一个故事呢？”
　　柳梦璃撩拨起耳边的一小撮头发掩到耳后，“有兴趣知道这个故事么？”
　　“嗯……”
　　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此刻的我？该用什么心情缅怀过去的你？桃花开尽却不过人面全非，原来繁华世界里的故事不过如此，浮生不过如此。
　　“她死了？”
　　“嗯……听说是投湖自尽”柳梦璃补充道：“生尽欢，死无憾。浮生不过如此罢了……”
　　“是吗”慕容紫英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说予自己听。
　　“对了，菱纱送你九龙缚丝剑穗作为拜师礼，我也不能失礼。可是我没有准备什么东西……”
　　“罢了，修仙之人不讲究这样的繁文缛节，菱纱她是自作聪明而已。”慕容紫英摆起衣袖。
　　但是柳梦璃似乎特别执着，“如果师叔不介意，就听我把词唱完吧！？”
　　……
　　慕容紫英英气而有神的眼眸里，顿时微微地泛起泪光，他极力地忍住并且若无其事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人生是一场旅途，背负太多东西等于背负太多痛苦……”慕容紫英苦笑。
　　“可如果孑然一身，那人生不过一场苦旅罢了！”薛之山补充道。
　　“呵呵”慕容紫英笑了起来，“或许……或许命中注定要遇到他们，命中注定接受九龙缚丝剑穗，命中注定要在剑舞坪听到那曲子……命中都是一早整理好的注定、注定……”
　　“浮生若是……”薛之山道。
　　“……你不是在写关于琼华派的书吗？想知道些什么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慕容紫英忽然问道，薛之山心里一怔。浮生若是……果然就是这样。如果半个月前遇到这种情景，他会欣喜若狂。不过今夜，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唔……不想再写了。离乡太久，很是想家。”
　　慕容紫英点点头，提起酒壶给薛之山的酒杯斟满酒，“想来我们日后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一杯算是我敬你的。”
　　“不敢……不敢！”薛之山谦虚道，而在他心里却始终预感他和慕容紫英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只是不知道预感是凭什么而来的。
　　“你会吹奏那唱词的曲么？”慕容紫英注意到薛之山包袱里的竹笛。
　　“嗯……”
　　“我想再听一次……”
　　“嗯！”
　　同样静谧的夜晚响起同样旋律，就像许多年前剑舞坪的那个夜晚，不过印刻在慕容紫英心里的依然是当初那箜篌声！
　　“为何让寂寞长我在世界这一边，
　　对你的思念怎能用千言万语说的清说的清，
　　只奢望一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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