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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会(上)
(一)
这场北方世家的会盟,因有些家主不能离开前线太久,便选在了四通八达、位置恰好的涿鹿城。涿鹿本地无修仙世家,但各家夜猎总经过在此地歇脚,都算得上熟悉,也说不好是谁的“主场”——作为首倡者的的兰陵金氏有意避嫌,这些表面功夫做起来倒滴水不漏。
不过切切实实的东西,兰陵金氏还是抓得很紧。
会议选址在涿鹿城中的最大的商会会馆,外表朴素,不用金玉砌垒,然而建筑恢弘,内室开阔,会场由金家修士安排打理,内外守护,一眼望去,倒像是到了金麟台主办的清谈会上。
聂明玦一行人换了清河聂氏的家袍,因身份不同,制式也略有分别,但俱是玄色主调的金棕兽首袍,孟瑶和徐见知的偏棕些,聂明玦和聂明铮的则干脆是赤金色,另有粗略看不出的灰色暗纹,看着贵重得很。
冬日装束本就厚重,孟瑶里面又多穿了一件薄绒的,难免觉得累赘,走得也笨重。来往引导守卫俱是金家门生,他本能地生怯,但看另三人均无异样,心下又迷惑——前几天他去金家送信的事,就那么轻轻放下了,虽然他知道这几个平常也待他好,但详情没问清楚就忘了,实在出人意料……可能是那天晚上自己生病看着可怜,就这么被饶过去了?
这样胡思乱想,行动又笨重,没防备前面徐见知突然停住脚步,他撞了个鼻尖酸疼,也不明所以,小心地探头去看,正见前头聂明铮回头来,冲自己眨眼,小声招呼他,“前头来看鸿波姐姐,来呀!”
孟瑶眉头微微抽了一下——前几天聂明铮就和他说起抚松陈氏的女宗主,又是敬佩又是仰慕,说这位“鸿波姐姐”心肠好又能干……还漂亮,还背地里念叨宗主眼神不好只会看衣服配色,话里话外恨不得自己去陈家联姻似的。
此前没听聂明铮提起,突然说得频繁,大抵是才到了看姑娘的年纪就上了战场,平日里来不及,那天突然见到漂亮姐姐就开始瞎想,旁的心思怕是没有——孟瑶确定如聂明铮这样愣的傻小子,见了漂亮姐姐只会想着配给兄长当嫂子。
——奈何兄长瞎了眼。
虽心里嫌弃,但孟瑶还是上前两步,顺着聂明铮目光方向望过去——陈澜正领着陈卓,一步一步从上面台阶迈下来,她换了正经家袍,异族的制式特殊,却不难看,上身是素白缎面,下裙朱红,袖口和肩头绣着浅蓝的雪花家纹,明艳并清素混同,亮得像是一道光。
聂明铮用胳膊肘怼他,“怎么样?”
孟瑶不敢多看,只瞟了一两眼,也记了个大概——的确算是个美人,也仅此而已。
他久在娼门讨生活,各色美人都见过,对美貌女子没多少感觉——说白了,五官精致、皮肤细腻、性格绵软、气质高华……都是能用钱调教得出的,看得多了,就麻木了,他对人容貌早不上心,甚至能挑出陈澜五官中几处缺陷。再者这位女宗主虽然年轻貌美,但毕竟是久在外奔波的,不注意保养,瑕疵自然也有。那匆匆几眼,微一让他觉得特殊的,不过是眉宇间女子少有的凌厉和英气——但也就仅此罢了。
不过也不好泼聂明铮的冷水,孟瑶弯了弯唇角,小声回应他,“倒真如你所说。”
话音一落,额角却一痛,他脑袋瓜都被戳得一歪,扭头看,只见聂明铮也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显然不是仅仅被戳了一下。
聂明玦收回手,目不斜视,“慎言。”
聂明铮憋着嘴,清了清嗓子似乎想开口说话,孟瑶生怕他说些什么“大哥你眼瞎不懂欣赏”,连忙把人按住了——毕竟是别家的女家主,让两个男孩子悄悄讨论,大抵是于理不合的,若闹到陈澜面前损了聂明玦的颜面,怕是要一起吃挂落。
几句话的功夫,陈澜已经信步走到了四人面前,距离近了,才见她神情并不和悦,强撑着平静,唇角却紧紧抿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对聂明玦道:“他们不让我们进。”
她身后的陈卓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默默攥住了拳头。
会场议事主殿的正门洞开,宽约一丈有余,却立了三架木制屏风,将门隔做四条通道,每条道上悬吊着一颗圆珠状的法器,各自撒下一束明黄柔光,随着门后金家门生调试转盘的动作忽明忽暗。
此法器名曰“鉴血”,乃同名灵草精华所制的明珠,可凭借秘法输入的样本,以珠光鉴定血脉亲疏,若非认定的宗族血脉,光便由暖黄转为赤色。
各世家往来多,金家收集血脉样本倒不难办,在门口设这样一道槛,也是存了防范温氏细作的意思——至少被人问起,可以答得冠冕堂皇。
聂明玦遥望正门,听陈澜将金家门生如何以“没准备贵宗的血脉样本”为由,拒不让进门,眉心蹙了一道痕来,“我在书信中已同金宗主提及抚松陈氏,也得了他明确答复,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何况……虽然此前在姑苏,陈氏未曾被邀请参加,但射日开战后陈家能用的人沿着前线勘探,聂明玦和诸家都一一打了招呼,抚松陈氏在北地绝对不算鲜为人知,此前也上过金麟台,金家想找一份血脉样本,并没有多大难度。
“怕是来者不善啊。”徐见知微微挑眉,“我过去问问。”
此前邀帖和往来信件中从未提及此事,各家若带了外姓下属或者外门弟子,临到今日才被打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样的大事,估计带外人来的并不多,且金家势大,又将正当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有问题的家族只好忍了,自行教不能进的人回去了。
兰陵金氏此举,用心恐怕没那样单纯。
聂明玦将那法器简要解释一番,陈澜沉着脸点头,但直着腰没半点要服软的意思,聂明铮又和孟瑶并陈卓继续解释“鉴血”的原理,说着说着陈卓又开始叽里呱啦地小声嘀咕,被陈澜用家乡话叱了两句,才不说话了,只拳头还紧紧攥着,很生气的样子。
聂明玦看那孩子神情有异,但又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好问陈澜,“怎么?”
陈澜随口道:“无事,他只是进不去门,有些着急罢了。”
陈卓气得要蹦,被孟瑶见机稳稳拉住了,还急着吞吐汉话,“他们说、族、族长……”
陈澜猛地回过头,不曾开口,只冷了眼神看他,陈卓像被喂了哑药一样,咬着牙默下去了。
聂明玦问:“他们说什么?”
陈澜答非所问,“难听话,听了折寿。”
经过这样几句往来,到门口问询交际的徐见知已经拢着袖子折回来了。
他从门口一转身,本还笑盈盈的脸就沉了下来,不过给陈澜带来的倒是个好消息,“这是金家的错漏,陈氏的血脉样本已录进去了,只是方才你们见的那个门生不知道,现今被严厉斥责,已经认罪领罚,你们上去走左侧第一道,他们不敢再给你们脸色看。”
陈澜敛了薄怒,点点头示意知晓,然而看着徐见知神情,又觉得没那样简单,疑道:“不一起走吗?”
“你们先走,我们这里……”徐见知顿了顿,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孟瑶身上扫过,语气微一点发苦,“我们这儿再等等。”
陈澜知趣地领了陈卓离开,徐见知整理好语言,低声道:“金氏这‘鉴血’同我们此前见过的不一样,一颗鉴血珠只能同时录四家血脉,转换血脉样本,还需要门生手动转机关。”他顿了一下,发出声嗤笑,“可巧了,聂、徐、金三家血脉样本,正好各分于一珠之中,若我们四人按血脉分道进入,不说我和孟瑶家袍不对血脉的事,只看我聂氏来四人走三路——现在人可不少,着实是……落人口舌。”
清河因地处偏北,先祖又是以刀入道的屠夫,刚起家时难免被人耻笑,早年落了个“无礼少教化”的名头,虽然随着家族起势渐渐没人敢提了,但历来在礼法声名上,总要更注意些。因而聂氏治理宗族、训导弟子都比寻常人家更严苛,不想落人口实,虽然这几年因为嫡支凋零,对出身不太看重了,但旁的半点不敢松落——也是百年来的人言所迫。
说白了,大家都带着本族兄弟来,聂氏却带两个外人——这还是往好听了说,更难听的还有“外室子”“私生子”“别家不要的破烂货”等等——说起来,要么是聂家没人了,要么是聂家乱了礼法,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聂明玦知晓其中关窍,然而又恨被这样碰软钉子,硬着语气骂道:“理他们做甚?”
“宗主,聂氏名声重要,这会盟更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且别和他们计较了,宣扬出去我们也站不得太多理。”徐见知顿了顿,偏过身子背对孟瑶,低低道,“我知宗主觉得以出身看人可笑,可世道如此,现在是需要人心所向的时候,明面上莫惹人眼了。”
聂明玦深吸了口气,“那你说如何办?”
徐见知沉吟道:“徐家还没来,我稍后跟着徐故城进。”他见聂明玦目光微露迟疑,不由笑了,“又不是十来岁的毛孩子了,这种小事不值得我勉强。”
“至于孟瑶……”
聂明铮茫然四顾,还不知要怎么做才好,一旁孟瑶默默低着头,虽然听不清他们絮语什么,但自己想想也知道麻烦,再深了想……说不得,金宗主就是因为前几天自己送信那一遭才如此行事。
想得刻薄,他不由将头埋得更低些,紧盯鞋面,想起这双高帮的新靴还是刚换的,那日聂明铮一边笑话自己吃撑了睡到上午,一边让他换双暖和的靴子,说是聂明玦叫人给他订做的……
确实是暖和,脚腕那处再没受寒疼过。
他笑了笑,弧度浅浅,含苦,却是真心。
他鼓足了勇气上前两步,转到聂明玦面前,扯了扯人的袖子。
“宗主。”他仰起脸来,认真地说,“我自己回去等大家吧,我进去也帮不上您太多忙,别耽误了大事。”
聂明玦皱着眉头,目光落到他面上,意味严厉,问:“你觉得我不能把你带进去吗?”
“我信宗主能。”孟瑶扬起了个乖巧的笑脸,目光坦然而澄澈,却认真地摇了摇头,“可是没必要多做麻烦,何况我入内,怕是会碍了旁人的眼,倒不如……”
“怕了?”
孟瑶面露怔然,似被人戳中了心事,随即摇摇头,低声说:“我不怕。”
“不怕就好。”聂明玦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垂的眼帘掩着暗涌的情绪,忽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听明白了吗?”
孟瑶怔了几息,才缓缓点头,“明白。”
一边的徐见知终于插进来话了,“孟瑶,稍后你跟着金家的公子进去,进了门,再过一道屏风,直走就是会场,里面开阔,你直接来找我们……算了,稍后让阿铮到门口等你。”
孟瑶抬起头,眉梢微微扬起,不自觉地露了些迟疑,“您刚才说,让我跟着金家的……”
“无碍,那位和你见过的都不同。”聂明玦摸了下他的发顶,全做安抚,“子衡是自家人,性子很好,不会苛待你,你谨慎听话就好。”
因对他说话,两人都不自觉地低着头,弯一点腰,徐见知忽然偏头往开阔处望,拍拍孟瑶的肩膀,示意他见人,“来了,称呼‘衡公子’便可。”
那人自高处信步而来,身披浅金色的大髦,斗篷角随着脚步起落,露出里面雪白蓬松的毛料,里面是一袭繁复华贵的金星雪浪袍,胸前白牡丹开得富丽,腰间一侧佩着名贵灵剑,白鞘镀金边,另一侧缀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碧玉环,明黄丝络在风里微微晃动。
近了些,得见那人面容俊秀,生得双极亮的丹凤眼,长眉斜飞入鬓,薄唇微翘,似乎生来一副风流明艳的笑相,五官较平常男子更多些秀丽婉约,若无脸侧微硬的线条,几乎有种雌雄难辨的媚色。
这人若生在风流之地,自是人中魁首,然而眉间耀目朱砂配着头顶束发金冠,便让这风流样貌成了贵公子的注脚,一见便知是位明明皎皎的清贵人物,纵是十分明艳,也不敢生出分毫绮念。
那人携着明明日光一路行来,他对着聂明玦行一礼,分明是立在酷寒严冬里,面上却温煦如春日暖阳,“子衡见过表兄。”
很多很多年以后,已是仙督的金光瑶历经百折,回望来路风雨波澜,才后知后觉地明了——那竟是他这一生,和金子衡唯一的一次相遇。
(二)
金子衡的斗篷外衬的缎面是淡金色的,绣金星雪浪花,里头是柔软的狐狸毛,很合他自己的身量,罩在孟瑶身上,下摆就着了地,他施了个小法术让下摆悬起来半寸,这才觉得妥当。
“应该没人会盘问,要是有人问呢,你我都说是我怕你着凉,借你披的。”他俯身将系带在孟瑶领口打了个漂亮的结,将人打理得半点不出错,又说,“你也别紧张,不用一直拢着,里头聂家的衣服露出来了也没关系,有不长眼的问,就实话实说,你是聂宗主的副使,只是被我带着进门罢了——不过没人问,你也别多话,记住没有?”
孟瑶点点头,“记住了。”
金子衡按年岁只比聂明玦小几个月,在金氏小辈中排行也是在前的,而孟瑶身量长不足,生得清秀似女相,便更显得稚气脸嫩,金子衡看他只如十三四的男孩子,足能小自己一轮,此刻看少年纯稚面上神情认真,不由手痒想捏下他的脸,但默默忍住了,转身道:“走吧,早些把你送进去,免得你家宗主担心。”
身后少年回话轻软,但并不含怯,让人想起春雨中正拔节的新笋,“多谢衡公子。”
“谢什么?你是聂氏门生,既然求到我这里来,区区小事,断没有不帮的道理。”金子衡话音一顿,思索几息,又道,“稍后若出了岔子,你只管到我身后来,我和聂氏的关系他们都知道,不会多为难你的。”
未得回应,金子衡不由偏头来看,只见孟瑶茫然地望着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恍然道:“他们都没和你说过我是谁吗?”
孟瑶谨慎道:“您是金家的衡公子。”
金子衡看他紧张不由好笑,一边扯起他袖子,免得他发怔忘了走路,一边随口解释:“我叫金子衡,父亲在兰陵金氏“善”字辈中行二,如今宗主就是我伯父。母亲即是昔年清河聂氏嫡出的大小姐,因而我和你家宗主呢,算是表兄弟。我此前也常到聂家去,同你家宗主与徐见知,都是自小的交情。
“因而带你进个门,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人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者……”若论真正的血缘,他和孟瑶也算得上是堂兄弟,只这话不好提,他只能含蓄地表达立场,“从聂家论,你是表兄的心腹,我怎样都是要帮的。”
他话本说得轻巧,然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微沉,露出些微的郑重来,“前几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身份确实有些敏感,此后你若再到金家来行公事,尽量先来找我——免得两家脸面上过不去。”
孟瑶良久未答话,金子衡以为话说重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回转,却见孟瑶突然抬起头来,明眸携着清凌凌的目光直直望过来,轻声问道:“那请问衡公子——会场今日这番布置,是否是因我而起?”
孟瑶看着仍是小少年的模样,然而这话缓缓问出来,像是敛去了柔和稚气,露出些微不伤人的锋锐来,金子衡这才像看待同龄人一样认真地瞧了他一眼,微微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来。
两家生龃龉,中间人最难办,在这一层上,其实他和孟瑶也相似,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竟是要从他的口递给孟瑶,在由孟瑶转到聂家去——温情的面纱就此揭开了,还讲什么人情呢?
“两家本就有分歧,算不得因你而起。”他稍一停顿,又隐晦道,“但伯父最重颜面。”
正门在望,不过十几步之遥,却正好遇上了秦氏来客,他们和金子衡都是相识的,免不了一番寒暄和打探内情,足耽误了半柱香的功夫,孟瑶就默默立在金子衡身后,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目送秦氏进会场,金子衡却没有立时带孟瑶继续走,反倒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摩挲几下,才开口道:“家父家母皆早亡,我自幼失恃失怙,仰仗伯父看顾教导,才能有今日。
“金宗主并非冷酷无情、利欲熏心之辈,只是身为一宗之主,所虑者甚多,所做决策,并非都出于本意。”金子衡徐徐道,“有些事情,未必不想,实是不能——你明白吗?”
若孟瑶未曾在金家人面前走那一趟,或许还会将金子衡的话曲解为安慰鼓励,觉得金光善并非不顾念血缘旧情之人——而如今看得清楚,想得更明白,自然能听出金子衡在“不能”上咬出的重音。
——哪怕是有所顾念,终究不能。
——何况孟瑶已知,金宗主对他,本就不想。
他眼底泛起淡淡嘲色,然而面对金子衡半是劝诫又半是劝解的一番话,又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露出一副极诚恳的模样,回答道:“我明白的——此前是我不懂事,太过偏执,给大家添麻烦了。”
“好孩子。”金子衡唇角轻弯,摸了下少年的发顶,而后又用力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此后在聂家好好做事,表兄为人公正,必有你的前程。”
两人将话说得明白,就不再多做耽搁,距离正门不过十几步,孟瑶怕惹人注意,徒增麻烦,自低下头,只望着金子衡随着步伐起落的衣角,贵公子满身皆不染纤尘的华贵,只见他腰侧碧玉环摇摆,明黄的络子不时晃到身后来——亦如昔年学堂外的角落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那时候孟瑶就想,他本也能如此,本也该如此,不过是明珠暗投,所行路要更曲折些。
他总奢望着,凭借这一身贵血,走到高处,他自认不比任何人平庸无能,那世家公子的高位与前程,都是命运欠他的,他可以等,可以忍,可以但不能不求。
人活一口气,野心是能燎原的心火,欲求是存身的基本,他不以为耻,念得坦荡。
拿回自己应得的有什么错?
——只是不愿想,什么叫“应得”?
那些闲人碎嘴取笑“娼门子哪知生父”固然可恨,可夜深人静之时,他自省此身,隐约也曾想过,倘若自己所谓的血缘,不过是一场无意的错漏;倘若自己生父的来历,不过是寻常商客哄骗无知妓子的谎言;倘若自己十六年所有的依凭,全因母亲因命苦无望而自欺欺人——他又该怎么办?
如果,他本就,仅仅,只是个下九流出身的落魄孩子……
——又该以何种面目对这人间?
斗篷外衬绣着富丽华美的金星雪浪,白牡丹绚烂地开在明黄之上,合着少年落在阳光里的明秀轮廓,便是一身清贵,下人们自然地垂目礼让,生不出半点心思去细究来人眉间朱砂可点,隐约漏出的衣衫又是怎样的本色。
金氏所行在左边第二道,两侧各一面木制屏风,隔开三寸左右的通道供单人穿行。孟瑶步伐稍缓,抬起头去看前方高处的鉴血珠,明黄柔光斜落在他面上,亦如几月之前的那一日,他裸身站在聂明玦面前,周身滴滴答答落着水,彼时彼刻,帐中的夜明珠色并目光。
若稍后,鉴血珠光无异色,即认他金氏血脉无虚言。
可当时,那人目光有激赏,已鉴他为人立身堪优良。
片刻之前,聂明玦俯身按在自己肩头,低声嘱咐的那一句话,激了心湖水下暗流涌动,字字词词,漾开了浅浅的几圈波纹。
“不怕就好。”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那就去金家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走一趟。”
“听明白了吗?”
——明白。
孟瑶顺着通道望过去,只见不远处遮蔽内场的巨大花卉图围屏前,不知等了多久的聂明铮虚浮着的眼神忽地一定,他在世家云集的场合不敢做什么失礼的动作,只是轻轻点了点下颌,唇角翘起些微弧度来,几乎是急切地做出了个催促的手势,让他快点过来。
头顶鉴血珠光微有闪动,引动体内血脉涌动,恍惚间有热气上浮,明光如刀剑透了重重衣衫,触及热血来处,验明正身。
——旧年初上金麟台,落得个难堪收场,午夜梦回捂着脚踝痛楚,他曾自问,除去这一身血,自己还剩下什么?
门槛高约一尺,守在门后的下人例行提醒道:“公子小心脚下。”
——而今自答,还有他这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他闻言,稍作得体的停顿,而后目视前方,毫无迟疑地跨进了门。
(三)
会盟内场,总计十六家席位,主位虚设,只摆了一架独扇屏风,绣的却不是花鸟鱼虫山水等,而是一张九州地图,其上山川水泽描画详实,各地地名皆有,自北地安阳弯了一圈金线到乐陵,又自乐陵起绕过兰陵直抵姑苏,再隔了一段,可见南部沿海一线勾勒平直的一道横——正是而今射日最前线的轮廓。
孟瑶默默盯了许久,才低声吐出两个字来,“不对。”
“不对什么呀?”聂明铮问,又因没控制好声音挨聂明玦瞪视一眼,只好缩了缩脖子,凑到孟瑶耳边去说话,“岐山画得小了?还是蜀地那边没有加上?其实按苍梧那边新传过来的战报,南方那条线应该再往东多一些……”
孟瑶本还在盯着那张绣屏看,听聂明铮说不到点子上,就转过头去扫了一圈会场——有的家族尚未入座,入座的都不约而同地在望这面主位上的“战图”,有的正拉着别人侃侃而谈,有的则盯着一处眉头紧锁,众人神色各异,也说不上是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样。
他又去看聂明玦,却发现宗主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折叠的绢图,上面一样的山河地貌,描绘得却更细些,空白处蝇头小字行行累着,似乎并非出自男子手笔。
聂明玦捏的正是北方这一处……孟瑶瞳孔微缩,低声问道:“宗主,兰陵可是……”
聂明玦摇摇头,“慎言。”
聂明铮本还在将那绣图和记忆比对,听了“兰陵”倒沉默了,自凑过来看聂明玦手里的绢图,一见倒微挑了下眉头,“陈姐姐给的那份呀。”
他再看那图上用朱笔标记的战区轮廓,也犹豫了一瞬,才道,“我此前还记不住兰陵的布防和战情,原来是……”
“慎言。”
在自家地盘时,聂明玦就是说一不二的河间王,在帐中说起战局从未收敛过言行,还比平常更多话些,也让聂明铮和孟瑶随意发言,纠正错漏,何尝这样多次打断。孟瑶想了想,避开了敏感的词句,轻声问:“宗主如何打算?”
聂明玦将手中战图一合,回道:“且看今日他们如何说。”
言罢,又问徐见知,“信鹰叫得来吗?”
“能。”徐见知点点头,“陈宗主帮忙调教的,昨天就准备好了,全等您吩咐,现下是辰时三刻,两个时辰内,当做决断。”
聂明铮听他们来往打哑谜,虽不知要下什么决断,但也知道信鹰是给不净世传信用的,此前都被聂明玦用来调人调兵,非到急时,轻易不动,也有些紧张起来,想问,却被孟瑶按住了。
孟瑶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嗓子,只当同伴无聊的絮语,“不方便,听宗主吩咐就是了。”他又放回了正常音调,“阿铮,来的诸位世家,你都认得吗?给我说说吧。”
这话一出,聂明玦和徐见知都偏过脸,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聂明铮,孟瑶是纯粹疑惑等他解答,两位兄长则是有考教的意思。
仙门世家林立,背诵各家家纹、属地、仙府并谱系等事,是世家公子的基本功,当年聂明铮刚进嫡系,头一个月就翻来覆去地背这些,白日练刀不敢放松,自傍晚起就被拘在房里背书——他在死记硬背一道上又不在行,吃了不少苦。
“阿铮怎么不说话?”徐见知促狭道,“到底是记不记得?可别又像你小时候……”
“我记得!”聂明铮急忙说,把孟瑶推到旁边来,准备给他讲解一番,在此之前,又对徐见知埋怨道,“小时候是小时候,见知哥你回回提有什么意思……”
彼时聂明玦没亲自带过弟弟,看他背不下来,只会吓唬他说“一日背不下来就一日不能见你娘”。那时候他才十一岁,自小只练刀学艺,心思单纯,刚到主院人生地不熟,哪里受得了这个,只觉得自己进了狼窝出不去,连着好几天缩在被子里一边掉眼泪一边背。
后来被聂明玦发现了,进屋掀开了他的被子问“怎么不睡觉”。他压根没听清楚大哥问的是什么,就硬是哆嗦着连背了七十多家的家纹并属地,死活再想不起别的了,直接扯着嗓子哭到直打嗝……
徐见知又转头问聂明玦:“大公子可还记得,阿铮当时还是被你的黑脸才吓得不哭了。赤锋尊这治小儿夜啼的本事……”
聂明玦眉头抽动,“你也慎言!”
——往事不堪回首,更别多提。
会场东西向对坐,聂家对面就是金家。兰陵金氏以白牡丹金星雪浪为家纹,自比国色,以花中之王,暗暗标榜自己仙中之王,以朱砂点额,意喻“启智明志、朱光耀世”。
对面金宗主尚没就座,只金子衡立在一侧吩咐门生摆放文书,见聂明铮给孟瑶指点过来,好脾气地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差人给他们送了一份座次表来。
聂明铮:……
不过座次表上只有姓氏,并无其他信息,倒也不妨碍聂明铮展现知识广博:
“咱们旁边这家,浅绯色衣服,家纹是朱海棠的,是乐陵秦氏,仙府‘左溪府’,因建在鬲津河偏东的沙洲上而得名。也有别的说法,就是‘左西府’。”
他在桌上写了个‘西’字给孟瑶看,“秦家是百年前从关中西部迁过来的,左即东,所以叫‘左西府’,他们家仙府是两个来历都认的。现今宗主膝下三子三女,大公子秦恢,你过会儿就见到了。旁的都未成年……”他顿了顿,面上忽然浮上一层郁色,皱眉道,“不过大小姐秦愫,应已经及笄了……你要是和秦家人打交道,千万别提这位。”
孟瑶看他脸色,没问为什么,只是说:“知道了。再旁边的呢?”
“临漳徐氏,艾绿白纹三青鸟,仙府‘青城’。临漳的位置你也知道,现在主战安阳战场,也在最前线。宗主徐故城,年岁不大,前年才上任的,无兄弟子女。”聂明铮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徐家此前和我们家关系还不错,离得近嘛,还是姻亲,不过这些年也淡了,当寻常友邻相处就好。”
“我们旁边的,是高阳吴氏,就是你送的信吧?这家不太出挑,主战万安,守白河的粮道,家袍是靛蓝色的,上头那只羊……哦,不是羊,是白泽。宗主吴庸,脾气不错,还喜欢听些家长里短的……你见过的是吧?”聂明铮压低了嗓子,嘀咕道,“好大的一坨。”
……
就这么一家一家说过去,场内十六家也渐渐坐齐了,孟瑶戳了戳还在讲陈家旧事的聂明铮,小声问:“金家旁边的是谁?斜对面浅蓝色家袍,家袍是只鸟。”
“啊?”聂明铮一愣,心里算了一下,果然漏了一家,方才那家人没到,他又不肯看金子衡给的座次表,自然就略了过去,而今看了,不由怔然,“这……没怎么见啊……浅蓝色上一只鸟……好像是……什么呀!”他轻轻吸了口气,“月白色家袍,家纹白鸥鸟,这是蓬莱仙岛的沈氏,你在民间没听说过吗?”
孟瑶想了想,迟疑道:“卖海外货的?”
“民间都这么叫的吗?”聂明铮托着脸,低声说,“反正沈家很少来参加这种会盟的——人家在岛上逍遥自在,哪里的战火都烧不到他们,还都仰仗他们走海商……估计是来给金家撑场子的——如今的金夫人就姓沈。”
两人不住窃窃私语,孟瑶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看,只见那边穿月白袍子的沈宗主独自坐着,周身气质,与其说是世家的雅,不若说是潇洒淡泊,手上闲闲地轻抛着几枚铜钱……虽然各家来人都不多,然而只有这位是真的孤身一人。
刚这么想完,便见一人在沈宗主身侧停了下来,而后落坐在其身侧——那人相貌英俊,气质矜傲,身上穿的却是金星雪浪袍,白牡丹绣得繁复,华贵无双,比守门的金氏门生不知高出了多少级别,比之金子衡都难分伯仲。
“舅舅。”
“子轩?怎么先到了?”沈云舒眉梢一挑,露出点诧异来,随手将铜钱收到袖中,示意外甥就坐,“你父亲让你今日就在我这里作陪?”
“是。”金子轩点点头,“舅舅孤身在此,实在显得寥落,怎么不见舅母和表妹?”
沈云舒不以为意,“她们本就不想来,僵坐一整天,岂不腰疼?”话说到此,他稍顿了顿,又说,“何况你舅母病了,请了益州顾家的女医师来看诊,由明玉陪着也好。”
“舅母病了,严重吗?”金子轩有些发愣,虽只有年节的几面之缘,但温柔和顺的沈夫人还是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由急道,“舅舅为何不告知我们?金家自带了医师随行,必能将舅母医治妥帖。”
沈云舒闻言失笑,“口气倒不小,除了岐山那位温情姑娘,我还没听说谁敢和益州顾氏比医术——免了吧,你舅母和表妹性子都腼腆,不好见男医师。再说了,这点小事,也不好麻烦你家。”
他语气疏淡,颇有“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金子轩知道自己这位舅舅因父亲作风风流,对自家态度总是淡淡的,然而在射日的会盟场合,更有作壁上观,不肯参与战争的隐语,当下有些发急。
“怎么说是麻烦呢?母亲一直很想念舅舅,我离家时,还和我说一定要舅舅一家来金麟台做客,尤其是表妹。舅舅千万别见外。”金子轩顿了顿,又道,“何况战争一起,更要同担……”
“你娘想我是假,念着明玉倒真——你跟着她急什么?”沈云舒在金子轩说出更多“战争里鼎力互助”一类不好接的话之前打断他,口中倒促狭,“真不怕你娘喜欢明玉太过,再给你订一门亲事?”
此话一出,真将金子轩噎了个无话可说。
少倾,金子轩才尴尬地道:“舅舅说笑了,表妹小我许多,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沈云舒毫不客气,“就算她与你同岁,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父亲这辈的浑水没清干净之前,你们金家谁都别想肖想我女儿。”
金子轩又被噎了个无语。
寻常日子里,金大公子总是被众星捧月,哪怕闲谈也自有人顺着他的话头引导递台阶,何尝这样被怼到无话可说。虽然他也对父亲的作风颇有微词,但舅舅话总说得太不客气,几次无言之后,不由得想告罪离开,免得气郁于心。
沈云舒看他极清楚,笑道:“别走,我不说你父亲就是了。”
金子轩:……
他这边无话可说,却没想到沈云舒留他的举动,正是在帮金光善的忙——稍后会盟上这一场好戏,若金子轩在金氏坐席上沉不住气,可就演不起来了。
(四)
因此次逐鹿会盟是兰陵金氏下帖相邀,事事亲为,金家虽客气地把主位让给了一张屏风,却也免不了宗主金光善来致辞开场。
金光善在大场面的言谈惯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寒暄,这次也不例外,然而现场却不似平常清谈会上那样祥和融洽——诸家大概五五分作两派,一派血腥气重些,听这些虚话便不耐烦,只皱眉盯着主位上的战图,如清河聂氏年轻的赤锋尊;一派安然些,默默听来,眼神却不甚认真,在现场隐晦地望着,微有思索之意,如乐陵秦氏的宗主。
唯一人颇难归类,便是安坐次席的沈云舒,这人不是垂着头在桌下抛铜子玩,就是手指敲着桌角随意打拍子发呆,似乎没在听,却能在金光善每个说完的段落抬起头,对这位姐夫露出个淡淡的笑脸来,继而再次一脸无所事事……
他又一次闲闲望四周世家,远远看到角落里的陈氏——只两个人,也一样寥落,女宗主陈澜端坐着静静听,神态极认真,只面前有只手在桌上摸来摸去……陈澜叹了口气,把自己这边的点心盘子端起来,轻轻放到了身侧少年的面前——陈卓乐得开心,对族长呲出一口小白牙,抓起一块小糕点就啃了起来。
沈云舒不由失笑,也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点心盘子——装点桌面用的罢了,哪家会当真大快朵颐?那小子倒是实诚,吃得还挺香。
这样想着,他也想尝一块,耳边正漏进来金光善的一句,“金某不才,门下愚笨,堪堪能守住兰陵,仰仗诸位同袍奋战,齐心协力,才换得北地大好战局……”
“……家资不多,也尽绵薄之力,为诸位提供些钱粮补给,同甘共苦,共御强敌。”金光善拢起袖子,缓缓道,“但近几月来,我们各自为战,合作也是两家私下协商,大局调配不当,多有疏漏,误人误事,借此次会盟,正是为了联合诸位,定一份大计,重整战局才是。”
他再作一揖,算是将这会盟开完了场,诸家纷纷回礼,有小世家习惯性地礼貌恭维,诸如“金氏若还‘家资不多’,那我们都只能去沿街乞讨了”“金宗主深明大义,着眼大局,鄙人敬佩”的话零落地响了几句,却不成潮,响应者寥寥。
场面沉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
先有动静的是从次席起身的徐故城,他在众家主中算是很年轻的,执晚辈礼道:“晚辈只掌临漳一族,战安阳一地,所见狭隘。敢问金宗主,依您所言,所谓‘同甘共苦,共御强敌’,便是前月援我的半月粮草,可对?”
金光善摆摆手,大义凛然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可是安阳粮草充足,远无粮草之难,彼时却遭温贼久攻,疲乏不堪,才求助诸家派兵驰援。”徐故城眸色冷冽似刀光,语调缓缓,话音却沉,“长溯不才,见事狭隘,当时北地诸家疲战日久,都难以为继,只问金宗主为何不发兵增援?反倒用钱粮打法我等?”
他问得尖锐,但同徐氏交好的都反应平淡,似乎并不讶异,高阳吴氏的宗主吴庸更是跟着一起冷视金光善,不熟的更不敢搭话缓和气氛,金光善只好自己回应,“那贤侄当时又是如何渡过难关的?”
徐故城说:“我宗门生折损一成,又有河间、万安并唐山驰援,堪堪渡过此劫。”
“这就是了。”金光善一脸理所当然,教导子侄似的,“兵贵神速,兰陵距临漳甚远,信件传送已晚了,支援实在赶不及,也不现实,贤侄不要将此误解为他意。再者,现在诸家配合确实艰难,我刚刚也说了,要妥善计划。比如偏北战线,兵力驰援之事可由聂宗主调配——聂宗主以为如何?”
倒是脚一歪,把球踢到了聂明玦处。
聂明玦答得倒干脆,“可以。”还没等金光善面上由错愕转向喜色,他又问,“那金宗主觉得该如何调配才得当?兰陵再南即是姑苏,兰陵向北到黄河一线,四宗所守之地,金宗主可愿看顾?”
——那几家此前出事,也是聂氏增援的。
金光善讪讪一笑,“自然……”
“如何自然?”聂明玦截话反问,“兵马不动?刀剑不出?令其坐困围城,事后再加以钱粮安抚?”
聂明玦向来话少,却不带什么修饰,单刀直入,比徐故城说得还难听。
“……聂宗主少承家业,年轻人嘛,总难诸事都顾全,我不怪你出言冒失。”金光善紧盯着聂明玦,镇定道,“此前之事,实因兰陵金氏战区广阔,本门修士以守卫兰陵为本,若贸然分兵支援别处,恐温氏趁虚而入……”
“金宗主是当我们都瞎,还是以为在图上给兰陵绣了一圈金边,就真的有战事了?”徐故城忍不住出声讽刺,字字尖刻,“温家何曾攻过兰陵一次?开战大半年,我们死了多少人?贵宗又流了几滴血?”
金光善厉声道:“徐宗主切莫妄言!”
——却是色厉内荏。
聂明铮此前以为自己忘了兰陵的军情,见了陈澜捎给聂明玦的战情图,并徐见知好一番隐晦说明,才知开战大半年间,兰陵一地,竟是半点战火未曾生,仿佛被温氏刻意遗忘。哪怕温氏在姑苏和河间之间频繁调兵,而兰陵正夹在两地之间,温氏都不曾侵犯其半寸山林空域。
兰陵金氏在姑苏会盟时,对温家态度便暧昧,倒是避让退战的意思更多,最终也不过是夹在众人之间,半推半就地喊了几声口号。
而后射日檄文一下,定盟各家纷纷迎来温氏并其附属家族的“清剿”,战火四起,属地靠西的自然遇敌最多,偏东的几家前头有人挡着,但也知趣地提供辎重补给,也能赚个“努力配合”的面子情。
而兰陵金氏,分明属地靠西,三方无其他世家为屏,却不知为何没沾上半点血,半年刀兵未动,只意思意思提供了些粮草医药——那点钱财对于金家来说,同随手撒出去的布施无异。
起初各家都手忙脚乱,连战报传送都艰难,若无关自家战场,哪里会去了解别家遭遇如何,这几个月才反过劲儿来,心里本就疑虑,而今看主位屏风上那幅作伪的战图,再望向金家的眼神,就都不怎么友善了。
西线的家族损失多,家主也多是年轻小辈,只觉得金光善不战不降,怕是和想两面讨好,此时怒火中烧;老辈宗主疑心则更重——二十余年前,隐约听过金家大公子的风流传言,也有几桩隐隐和温家的二公子——如今的温若寒——有些相关,“金氏早已投敌”一类耸人听闻的想法已经隐隐然地浮现出来。
场面一时就有些控不住了。
“诸位!诸位冷静些!”
“温氏如此布兵,金某也是不解其意。何止金氏呢?像钱氏、孙氏并郑氏等属地,温氏也不是不能进攻,可就是没有啊,这又是为何呢?我们也是殚精竭虑,生怕一时放松,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金光善语气沉重,忧心忡忡道,“说不得,温氏就是想要如此引起我们相护猜疑,徒劳内耗呀!”
短短几句话又绑了稍寡言的几家上战车,如朝沸腾的油锅里浇了一勺凉水,爆了无数人声。
各家或明嘲暗讽,或劝说拉架,或自行猜解,或冷眼旁观……
沈云舒含着一小块雪花酥,诸家都认真,他也就装个认真听的样子,一手还稳稳按在外甥的肩头,免得他一时暴起——倒是他多想了,金子轩方才还忍不住想站起来反驳,可随着人声渐涌,便不再激动,只脸色难看地呆坐在位置上。
沈云舒看他不动,手才松了力气,拍了一拍,“放心吧,你爹脸皮厚得很,这点小场面,他心里有数,装的窘迫罢了。”
金子轩恍若未闻,只攥着金星雪浪袍的手指无声地收拢,攥出了一片抚不平的皱痕。
在沈云舒看来,仙门中所谓的清谈会盟,多是彼此明嘲暗讽,拐弯抹角地互相挤兑,而今这般,不过是曾经地盘钱财等死物利益换做了更要紧的人命,所以扯破了温良恭俭让的面皮,吵得更激烈些。
但这点争执,也不过是谈判的开胃菜,各家被这气氛逼得亮明立场,站队争利,不知什么时候,金光善倒是将出于各种原因而动武不多的几族都拉到了自家车上,看诸人神情和彼此言语配合,似乎也并非临时起意,大抵早就通过气了。
这么想,虽然金光善刚才还处于“被围攻”的劣势,但如今还显出了些“以身犯险”的英伟,给那避战的几家当例子,反正他挨几句阴阳怪气的挤兑不打紧,能把盟友拉上战车,做调配计划占上利,才是要紧的。
细想金光善这人,分明做出来的事没几件好看,但最后总能占上三分利,究其原因,家世作底子,人也够奸猾,惯会审时度势,因势利导……难成宏图伟业,却也够立于不败之地。
沈云舒想,自家姐姐栽在这混蛋手里,不冤。
那边沈云舒作壁上观,这边秦苍业又开腔,“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这话糙理不糙,诸位莫见怪。”他环顾一圈,在徐聂两家处稍作停顿,徐徐道来,“岐山温氏一家独大多年,家底深厚,气焰嚣张,伐温之艰难绝非空口白话,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轻易伸手——谁家不是世代积累,经了百余年才行至今日?让我等将数代基业置于战火,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在场激动些的,要么是自家属地在前线,被温氏觊觎久了,难避战火;要么是经年受温氏磋磨,血海深仇,不能不报——然而,绝非所有人都如此。”
言下之意,仍是推脱甩锅,明哲保身的意思。
聂明玦眉头一抽,还待开口,衣角忽地一重,一只小他一圈的手摸到他腕子上环住,微微用力地扣合,他侧过脸望去,只见孟瑶不知何时侧过身来,怕说的话叫人听了去,整个人几乎要俯到他怀里,低语道:“宗主别冲动……秦宗主是在做引子。”
“他们不是完全不想出兵——且听他们要讨什么做交换。”
聂明玦微一怔,随即沉下了眼神,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扶正了,却将环在自己腕上的手拍了一下,有鼓励认可之意。
孟瑶垂着头,于无人见处笑开了一点点。
聂家静观其变,忍不住的却另有人在。
“秦宗主倒说了实话,大家各有家业要守,战与不战,还是看身处何地。”吴庸身材高胖,说话自然中气十足,此刻语调微扬,自带嘲讽之意,“可怜我们家业在北,位置又偏西,挡了温家东侵南下的路,妨碍诸位英勇作战,血染疆场了。”
金家势大,吴庸方才不敢出言多说,早憋了一肚子火,而秦家向来都是金家的拥趸,刚才又是自己出头来,正好被他拿来指桑骂槐,也就说得尖刻了些。
立在父亲身侧的秦恢皱眉道:“不过是增援配合的问题,一切尚有商量,吴宗主何必出此尖酸之言,寒了大家的心肺?”
吴庸没理会,只是淡淡乜他一眼,继续道:“不过,哪怕没了西北前线挡着,乐陵秦氏也未必会如何悍勇——也是方才秦宗主说的,无利不起早——贵宗又不是我们这等不肯受辱的憨货,抹得开面子,降了也就降了,哪怕温氏胃口大……”
秦苍业皱皱眉,自觉事态超出掌控,想打断吴庸,“吴宗主且慢……”
然而吴庸神情嘲讽,语气轻慢,却没分毫停顿,“也还有温家随手拉扯起来的颍川王氏,虽然没什么底蕴,但还算是蒸蒸日上,烈火烹油——早听说王梁有意和贵宗结门亲事。”
秦恢面沉如水,手腕忽地一动,秦苍业连忙伸手阻拦,却没压住长子拔剑出鞘那铮然之音——亮出的那两寸剑刃带秋芒,清寒如冰。
周遭人声死寂。
“如何?贵宗真有骨气别缩在河间后面啊!”
吴庸打定了主意要逼金氏开腔——就算要谈,也不能如他们所愿的那样漂亮开场——杀一杀威风再说。
“反正秦宗主也愿意和人谈生意,和王家这一桩倒是稳赚不赔——令媛正值芳龄,若卖到王家作……”
“吴宗主慎言!”
——他却没想到,打断自己说话的,竟是同盟的聂家人。
徐见知匆忙站起,差点把木桌碰翻,抬眸一瞬间神情甚是冷厉,但瞬息又敛了去,只余平和温润,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激动,都不过是错看。
“会盟之上,争执就争执,何必硬戳人痛处?大家都饱受温氏压迫,多提无益,徒动肝火。”徐见知圆场道,“大家都退一步消消气,求同存异,才好齐心伐温啊。”
这位聂宗主的心腹家臣上前几步,自行站到吴庸身侧来,挡了秦氏的方向——马上有人适时将气得僵直的秦恢按坐下去——徐见知微躬身请吴庸回席,低声道,“吴宗主不必如此行事,我家宗主自有法子治他。”
吴庸偏头望一眼,和聂明玦对了个眼神,才悻悻地收了意气。
他虽觉得徐见知如此做扫了自己面子,当方才的确说得过了,诸家私语不断,真闹开了也不好看,只好扯了扯嘴皮子,不再作妖了。
徐见知一步一步倒退回自己的座位,面上还端着温和表情,半点不错的模样,跪坐下去这才觉冷汗已透了背上里衣,摸到桌角用力攥紧,才支撑住自己跪稳了。
聂明玦目光斜过来一点,透露出关切地疑惑,“怎么了?”
徐见知闭上眼遮住情绪,只轻轻吐出一口气,摇头示意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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