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路

　　虞五湖打开院门。
　　冷不丁看到敲门的人，虞五湖一愣。
　　竟然是她！
　　她笑吟吟张望着。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也佩剑，抱着一个小女孩。
　　虞五湖喜出望外。
　　“红叶！”他脱口，大声说，“阿瑛！”
　　“师兄偏心，”花瑛笑说，“明明我大，红叶为什么排我前面。”
　　虞五湖嘿嘿地笑，欣喜道：“你们怎么找来的？！你们也不说一声！——没想到阿瑛也来了。”
　　“我不能来？”花瑛笑道。
　　“不是，不是，”虞五湖忙说，“就你们两个？”
　　辛红叶一努嘴，“还有阿檀。”
　　“我们阿瑛的乖乖？”虞五湖高兴伸手，去抱来，女孩在他手里眼看要哭，他连忙还给花瑛。“快进来，”他咧开嘴说，“你们刚进城？有没有四处玩过？不是，不是，先进来坐，吃饭没有？”
　　虞五湖兴高采烈，有点团团转。
　　“真的，师兄住了个好地方。”辛红叶四下打量，望着庭中木兰树，笑说。
　　虞五湖挠着头，不好意思承认，但也不反对。
　　他让两位师妹落座，去找母亲见客。他脚步轻快，一溜烟地，简直快要跳起来。
　　他等的人，来了。
　　奇怪啊，他等了很长时间，一天又一天，心里做足准备，可她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他还是措手不及。

　　“娘——”虞五湖喊了一声，边大步边兴冲冲地，“你猜谁来了？红叶和阿瑛！阿瑛还带着孩子。”
　　他的母亲正在拾掇衣服，抬起头。
　　他笑着想，母亲一定乐不可支。他们家原本和花家邻居，父亲病故后，花惟怜惜孤儿寡母，收他为徒。母亲一直说，要感念花先生高义，一生绝不能忘记。两个师妹，母亲也看着长大，她们来，母亲应该欢喜。
　　可母亲竟不语。
　　“怎么？”虞五湖看到母亲表情，摸不着头脑。
　　“五湖，”他母亲说，“花娘子贵客难得，不许怠慢，家里没有准备什么，我这就去买菜肴，一定好好招待。”
　　虞五湖听出了言外之意。
　　“红叶也来了。”他说。
　　母亲又不语。
　　虞五湖说：“红叶爱吃什么，你也知道。”
　　“我是知道，”母亲说，“我又不糊涂，你心里怎么想，真当我不知道？你时不时去码头转悠，存的心思，那是路人都明白不过。你这么大，我的话你未必要听了，我怕你烦恼，也没跟你说过。但婚姻的事情，总归还要父母之言，这里我先说一句——辛娘子怎么配得上你？”
　　虞五湖一愣。
　　母亲叹了口气，说：“红叶是个好孩子。可她出过什么事，你难道不知道？五湖，看你现在，也有头有脸，哪一家的娘子你聘不到？不管怎么说，你总要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才好。”
　　虞五湖满脸的笑渐渐隐去。
　　默然片刻，呵一声，说：“我算什么‘有头有脸’，红叶比我强得多。你去打听打听，‘辛红叶’三个字，才叫响当当。”
　　他母亲的脸一板，说：“那更不般配——你把她娶进门，你降伏得了她？难道你事事听她的？我问你，那像什么样子？”
　　“娘！”虞五湖怒道，“少说几句。”
　　母亲摇头，叹道：“知道你不爱听，可我全是为你，你再想想，辛娘子年纪也大几岁了，她能安安稳稳，给你生个一儿半女？虞家要是无后，你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虞五湖不善争辩，也不想再听，沉着脸，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出了门，脚步死死钉住。
　　原来辛红叶捧着一只盒子，站在外面。
　　虞五湖震惊，张开嘴，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下慌忙，想要挤出一点话解释，哽了很久，却只能说：“红叶——”过了一会，又说，“红叶——”
　　辛红叶递上盒子，笑道：“师兄，忘记把礼物给你。是给你母亲的。”
　　虞五湖茫然接过。
　　“师兄，”辛红叶笑道，“没想到娘子想得这么多。我只是去长安的路上，想起师兄，正好师姐也记挂师兄，所以转道来探望你们。顺便带阿檀来钱塘玩玩。”
　　虞五湖嘴唇嚅动，脸涨得通红。
　　辛红叶一哂，说：“既然师兄还好，娘子又对我烦恼，那我走了——请娘子和师兄都保重。”
　　“红叶！”虞五湖跨上一步，“你别听我娘胡说，你别往心里去！”
　　辛红叶笑笑。
　　虞五湖又跨上一步，着急想说什么。
　　辛红叶拉住他袖子。
　　从小到大，她一直喜欢这样拉住他袖子。
　　辛红叶轻声说：“以后再来看你。师兄哪天来长安，记得也来看我。”
　　“红叶！”
　　“我走了。”
　　“红叶！”
　　辛红叶淡淡一笑，说：“师兄，你还记得？那时在临川，我那么狼狈。你跟我说，我辛红叶不是那围墙里面的人——师兄，你的话，我没忘，我辛红叶这一生，都不是围墙里面的人。”
　　虞五湖作声不得。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涌起，全堵在喉头，仿佛是满腔的怒火、悲伤和慌乱，他眼中渐渐发亮，原来湿润了。
　　辛红叶避开他视线，低头一笑，她娇憨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样，转过身，她的背影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了。
　　虞五湖手上礼盒，如同船锚，几乎把他压住。他知道，起码今日，不能留她，也留不住了。他奋力，说：“红叶，等我去长安。”
　　辛红叶笑而不语，舒展手臂，款款去了。

　　师兄不会去长安，辛红叶知道。
　　师兄的母亲年轻时就守寡，含辛茹苦，与独子相依为命。师兄一直说，他学好本事，要孝顺母亲。师兄是个忠厚的人。
　　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有师兄。
　　从小，只要她喜欢玩的把戏，师兄一定喜欢玩。只要她喜欢吃的东西，师兄一定不喜欢吃。
　　师兄是真的好。
　　那时在临川，师兄一句都没骂她，也不怪她，只自责他来晚了。她哭的时候，师兄气急败坏站在一边，好几次，他都像今天这样，涨红脸，叫她：“红叶！”但跟不上任何宽慰或者好听的话。师兄不善言辞。
　　“红叶，别怕，你有师兄。”“红叶，师兄永远在你身边。”
　　像这种温柔的甜言蜜语，师兄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吧。
　　她刚去长安的时候，没几个月，师兄瞒着师父，偷偷也跑去了。师兄给她带了一包钱，师兄说，都是师娘和阿瑛给的。他自己没有积蓄，没有钱。
　　她一听就知道，师兄说谎。
　　师兄从来不会骗人。他一骗人，她马上能揭穿。
　　师兄倾心对她。
　　师兄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师兄不会去长安。他会难过，会不甘心，或许也会愤怒吧。但他不会犯天下之不韪，扔下母亲，去找一个他不该去找的女人。辛红叶是师妹，不是家中的娘子。他的娘子依照母命娶来，贞洁年少，要给虞家生下一儿半女。
　　他有列祖列宗要拜，而她，只是今时此地的一个人。

　　辛红叶返去堂前，伏在师姐肩头。
　　花瑛吃了一惊。疑惑间，肩头的衣服凉凉的，泪水浸湿了。
　　花瑛没有问。辛红叶抬起头，手背一抹脸，说：“师姐，我们走。”
　　花瑛沉默一会，背上阿檀。
　　她们的马在门外啃草，马鞍还没卸。花瑛犹豫一会，说：“红叶，师兄……”
　　辛红叶举起手，摇头，不让师姐说下去。辛红叶抚剑，轻轻一叹，望着前方的路，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花瑛点头，说：“走，去长安！”
　　辛红叶翻身上马，点头：“去长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