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年少

　　阮念接到表哥余逸打来的电话那天，正是冬至。
　　阮妈妈包了一锅汤圆，芝麻馅的，她吃了两大碗，撑的不行，然后听到了电话铃响声。
　　阮妈妈问，谁啊，阮念拿起话筒，学的有模有样：“谁啊？”
　　电话那端笑了，喊她的小名：“豆豆，我，你大表哥。”
　　阮念也笑：“妈妈，他，我大表哥。”
　　“你这孩子。”阮妈妈忍俊不禁。
　　阮念表哥是老余家长孙，长她三岁，如今正在B市读大二。她小时候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养在外公家，和表哥关系很好，回到家后，经常也会打电话聊天。
　　余逸说，他准备去当兵了。
　　阮念捏着电话，问他：“已经决定了么？外公和舅舅知道吗？”
　　阮念舅舅这些年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工作，余家大事基本上都是她外公拿主意，余逸自小脾气比较怪，做事极有主见，上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基本上都是自己决定的，但一般会先告诉家里人，这会突然要去当兵，之前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出来。
　　余逸在电话里说：“我是这么打算的，还没有和爷爷说，但我知道他肯定不同意。我想着你会理解我的，所以先和你说。”
　　阮念对当兵这事没什么了解，便问他学校那边怎么办？
　　余逸说：“这个不用担心，学校会保留学籍，从部队退役后，还可以继续学业。”
　　阮念想她总不能辜负表哥的一番信任，就鼓励道：“如果你真的想好了，那么我支持你，至于外公那，我也会帮你说好话的。”
　　余逸知道他爷爷一向宠爱这唯一的外孙女，有她在旁边帮忙，这事说不定要小很多阻力，心中松了口气，想起了一件事，和她说：“上回你电话里我说自行车的事，正好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开车行的，我帮你选了一辆，已经寄过去了，应该这几天就能到。”
　　三天之后，阮念收到了表哥寄来的崭新的女士自行车，试了试，很适合她，于是，再没有理由，让宋辞载她一起回家了。
　　宋辞却说：“我没骑车，今天坐公交来的。”
　　“怎么不骑了”阮念寻思着早上骑慢些，说不定还能等上他。
　　宋辞撑着脑袋，有些睡眠不足：“昨天在横山路，为了躲过马路的小孩子，撞到了路边花坛上，前轮都给撞歪了，估计要报废了。”
　　“啊，你人没事吧？”
　　“有事还能坐在这么？”宋辞撸起袖子，露出已经结了痂的手腕，“还好不严重，要不然，你们就得去医院看我了。”
　　“瞎说，”阮念神来一句：“要不，你骑我车带我好了。”
　　“可以考虑考虑。”宋辞嘴上这么说，可等真看到阮念那辆粉红色自行车时，却跑的比兔子还快，留下在原地哭笑不得的阮姑娘。
　　冬日天寒，阮念贪恋被窝的温暖，还是选择骑车上学。这天天气骤降，市政的洒水车凌晨竟然还在洒水，导致路面结了一层冰，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却还是没能躲过滑溜地段，直直地摔倒在地。
　　她推着车，走到学校，苏若离颇不厚道地笑她：“阮念同学，是不是屁股摔八瓣了。”
　　阮念揉揉臀部，刚沾上座椅，疼的吸了口凉气，立马又站了起来。
　　宋辞好心，把平时自个儿午睡用来垫脑袋的抱枕递给她，说：“和我一起坐车吧，骑车太危险了。”
　　阮念发现了一个和宋辞同学一起上学的好处。他们两是同一路车，而宋辞家在她家后三站，人要少一些，往往能帮她占个座，等她上车，还可以坐着再眯一会。当然，也不是每天都能遇上，有时候赶得不巧，错过一班车，她就要站着打盹打到学校了。
　　宋辞大早上看到姑娘，笑了：“阮念同学，你这是准备从小猪往大熊猫进化么，瞧这黑眼圈重的。”
　　阮念苦着脸说：“宋辞同学，你是不知道，昨天我妈不在家，没人做饭，我说去外面吃吧，我爸非要亲自下厨，做的菜半生不熟的，半夜我闹肚子，折腾了一夜，都快虚脱了。”
　　“阮念同学，你自己不会做菜么？”
　　“我啊，和我爸半斤八两吧，”阮念自揭老底，说：“你看着点，我先睡会，到站了喊我啊。”
　　公交车一站站行过去，乘客上上下下，那个小姑娘，迷迷糊糊，一不小心，歪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辞抱着书包，撇过头，看着额前搭了几缕青丝，嘟哝着嘴的少女，宠溺了微笑，轻轻扶正了她的脑袋，让她靠的更舒服些。冬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异样的温暖。
　　上学可以一路坐到学校，晚上放学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原本骑车的同学们多数改成了坐公交，站台上挤满了学生，车来了，一窝蜂的往里挤，全然忘了要排队。
　　阮念和宋辞原本靠在一起，可人群挤来挤去，宋辞好不容易站稳，再回头，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哪里还有小姑娘的身影。
　　“阮念同学……阮念同学……”车厢里异常喧嚣，他的喊声几乎要被淹没。
　　“在这呢！”喊了好几声，才听到一个清脆脆的应答声，她好像怕他找不到，又举起了手臂，“在这呢！”
　　宋辞抓着背包，往那边挪，不时有人说‘挤什么挤’，他连连道歉，废了老大功夫，才挨到阮念边上。她被禁锢在爱心专坐旁的一小块地方，微弓着身，抓着椅背，左边的书包带搭在小臂上，有些狼狈。
　　“真的是太挤了！还不如骑车。”阮念喘着气，额头密布汗珠。
　　“这样，暖和。”宋辞替她拉上背带，单手支住车壁，为她构架起一个相对稳固的小空间，阮念只觉身后一轻，回过头，鬓发摩擦过他深蓝色羽绒服，依旧英俊的侧脸。宋辞却并未看她，只是盯着窗外，嘴角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阮念抿唇，也看向窗外，万家灯火，霓虹炫目，路灯一盏盏扑过来，又一盏盏后退，明明灭灭，像是这些时日，同他经历的点点滴滴，总会在心中起起落落。
　　很多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彼此都知道，只要有对方的存在，便是安心。
　　此心安处是吾乡。
　　公交车走走停停，经过少年宫站，下了一半乘客，车厢内顿时宽敞了起来，宋辞从背包中掏出一个被挤压的有些变了形的纸盒，递给阮念。
　　阮念看到包装上的‘Merry Christmas’，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苹果吗？”
　　宋辞笑：“是啊，今天是平安夜，要吃苹果，平平安安。”
　　阮念懊恼：“可是，我都没有给你准备。”
　　“没关系。”宋辞并不在意。
　　“那怎么行！”
　　“嗯，如果你真想回礼，不如，31号再给我。”宋辞说。
　　“为什么要等到31号？”阮念不解。
　　“那天，是我生日。”

　　自从知道31号是宋辞生日后，阮念一直在纠结，要送什么礼物给他好，选来选去，也没满意的。苏若离给她出主意，说不如你给他买一套新的颜料好了，他不是最近一直说颜料快用完了么。阮念觉得这个不错，周末时，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一套最齐全的。
　　她想着，要在31号早上第一个和宋辞说生日快乐。可是，到了那日，一整天下来，不论是公交车上，还是学校里，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放学后，她急急忙忙跑回家，给他打电话，话筒里却提示着‘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一时却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阮爸阮妈在门口催促她，今晚本来是要一家人出去吃饭的。饭桌上，她心不在焉，饭后逛商场，也心不在焉，爸妈问她怎么了，她只顾摇头。
　　阮妈妈聪慧，想起女儿一回来就去打电话，想来是没有联系上，才会一直这样垂头丧气，笑了，拍拍女儿头顶：“傻孩子，联系不上，难道不会试着找别人帮忙吗？”
　　阮念瞬间醍醐灌顶，转身就要走，阮妈妈连忙喊住她，将手上的羽绒服递给女儿，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记得给我和你爸打电话。”
　　阮爸爸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阮妈妈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
　　阮念回到家，来不及换鞋，就去看电话，并没有未接来电。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拨通林胤家宅电，问他，知不知道宋辞家在哪儿。
　　林胤报了一个地址，阮念拿笔记下，说声谢了，挂断电话。走到门口，又折回，从平时攒零花钱的罐子里抓出一把钞票，冲出了家门。
　　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说了地址，直奔目的地，好不容易摸到林胤说的宋辞家，敲门，咚咚咚，半天，没人应。她再次确认了地址，并没有错，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应。
　　难道不在家么？她这么想，下一秒，咔的一声，门从里面推开了。
　　她后退一步，看到门内的人，惊呼出声：“宋辞！”
　　头发乱糟糟，衣服乱糟糟，光着脚，她从未见过的，乱糟糟的宋辞同学。
　　“哦，阮念同学，是你。”少年的嗓音冷冷清清。
　　“原来你在家，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却联系不上你，”阮念柔声说：“今天怎么没去上学？”
　　“不想去。”
　　“这样啊，不请我进去么？”
　　宋辞看了她两眼，让了身。阮念走进去，却发现客餐厅一片狼藉，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椅子东倒西歪。
　　“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和我爸打了一架，就这样了。”
　　“为什么打架？”
　　“如果你是来问这个的，”宋辞说：“那么，你可以回去了。”
　　“好吧，”阮念不再多问，指了指四周，“这里，还是先收拾一下吧。”
　　“随你。”宋辞揉揉乱发，走回卧室，并未关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客厅中不时传来玻璃碎片摩擦声，他蜷缩着身子，把脑袋埋在枕头中，想让自己神游天外。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呀’的一声，是出了什么事么，他有些担心，爬起来走出去，餐厅中，那姑娘蹲在地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吸吮着，面有痛色。
　　宋辞轻叹了声，从储藏室中拿出卫生箱，走到姑娘面前，跪在地板上，轻轻拿出她的手指，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又涌了出来，汇成玉珠，滴落。
　　“灯光有点暗，刚才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玻璃碎片。”阮念小声解释。
　　“别说话。”
　　“哦。”
　　少年娴熟地给她指间的伤口消毒，撒药，贴创口贴，他做这些的时候，阮念就一直盯着他看，这样的少年，腰线清晰，眼睛清澈，温柔而专注，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拥抱。
　　他处理好伤口，抬眼，与她四目相对，一瞬间，两人都愣了。
　　这一眼，似是石子投进了古井无波的湖面，惊起一圈涟漪。
　　宋辞站起身，拉起她，看着已经收拾了大半的客餐厅，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去沙发上坐会，剩下的交给我吧。”
　　待他整理妥当，略微清洗了下，坐到她边上，开口说：“昨天晚上，我爸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我很生气，就和他打了一架。”

　　阮爸阮妈是年少时就认识的，从相恋结婚到现在，多年来感情一直很好，生在这样家庭的阮念，从小家人宠爱，但是也能听出来他话里‘一个女人’的意思。
　　阮念指落沙发：“你妈妈呢？”
　　宋辞平淡开口：“我妈和我爸在我十二岁时就离婚了，因为我爸平时忙着生意，各地出差，顾不上这个家，他们两个又是脾气都很倔的人，经常吵架。听说她前几年就去美国定居了。”
　　“所以，你那么努力学习英语，是因为以后想去美国找你妈妈？”阮念记起他曾说的想去美国找一个人。
　　“算是吧，她走时，我还不大，都快记不得她的模样了。”宋辞家中，早已没有了母亲存在过的痕迹，就连记忆，也渐至模糊。
　　“这几年，平时大多时候都是你一个人生活？”阮念手指磨砂着沙发的纤维，有些心疼这个少年。
　　“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宋辞无所谓的口气：“只是我爸答应过我，在我成年之前，不会找女人。”
　　阮念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这件事上，宋辞父亲其实也没什么错，男婚女嫁的，要说有错，可能就错在正好赶上他生日了。
　　说起生日，阮念这才想起了今天急着找到他的缘由，看着身旁的少年，郑重开口：“宋辞同学，虽然有些晚了，但还是想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宋辞微笑，没多少情绪：“谢谢你，阮念同学。你是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
　　阮念更加心疼他了。算了算，十二岁至十七岁，五年时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每天回到家，几乎都是面对着寂寞空旷的房子，再看他平时还常和她们嘻嘻哈哈的，她想这少年也真是不容易，没给自己养成孤僻的性子。
　　她挨近了些，伸手拽了拽他的毛衣，柔柔地笑说：“宋辞同学，咱们现在出去一趟好吗？”
　　“去哪？”宋辞看了眼挂钟，“再晚回去，你爸妈不会发火么？”
　　阮念颇自豪：“我爸妈好着勒，还是我妈提醒我去找林胤同学要你家地址的，不然我现在估计还和无头苍蝇一样呢。”
　　“那好吧，”宋辞说：“既然这样，我怎么着也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出了门，寒风扑面，阮念不禁打了个喷嚏。宋辞绅士风度，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一圈又一圈。
　　到了蛋糕店，老板正要拉下卷帘门，阮念连忙走过去，问老板还有没有蛋糕，老板说：“就剩一个小蛋糕了，要不要，要的话便宜卖你。”
　　阮念看向橱柜，果真就剩一个奶油小蛋糕了，和她的期望差距很大，问老板：“现在还能做么？”
　　老板笑笑：“小姑娘，这都几点了，哪来的及，要是不买，我就关门了。”
　　宋辞近前，说我们买了，就要掏钱，阮念连忙挡住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叠纸币：“说好了，我请你。”
　　她单手捧着小蛋糕，点燃上面的蜡烛，背着风，小心呵护着微弱的光芒，有些歉意说：“委屈你了，宋辞同学。”
　　“没想到，我的十七岁生日，竟然是这么过的。”宋辞伸手，围住阮念，说：“有你有我，怎么会委屈。”
　　“那许愿吹蜡烛吧！”星点微光，她的眸子却熠熠生辉。
　　闭眼，3,2,1，睁眼，吹一口气，愿心想事成。

　　回家的路上，阮念说，其实有买生日礼物，只是晚上出来的急，忘拿了，明天带到学校给他。
　　宋辞双手插兜，勒紧了羽绒服，突然说：“阮念同学，你有喜欢的人么？”
　　阮念一愣，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问，讷讷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你之前说的，”阮念傻傻说：“说我才多大，哪知道什么叫喜欢。”
　　宋辞淡笑说：“喜欢一个人么，大概就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时时想见到他，有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会第一时间想和他说，会因为他和别人要好而吃醋，会因为他的成功而感到骄傲……”
　　“大情圣哎，”阮念抬头望天，“照你这么说的话……”
　　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么我，肯定是喜欢你的，她想。
　　宋辞语出惊人：“阮念同学，我喜欢你。”
　　阮念满脑子都是‘我喜欢你’四个字，他这是，在和自己表白么？
　　“宋辞同学，你……你开玩笑的吧？”
　　他停下脚步，拉住她，说：“这是第三次，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第一次，他说，喜欢的歌是《Love Story》，暗表心意，她未察觉。第二次，他说，自己不会做藤井树，会比他勇敢，她未表态。这一次，由不得她含蓄扭捏，他直接卸甲投降，只因，他是那样的喜欢她。
　　“可是，我有些怕。”阮念有些患得患失。
　　“嗯？”
　　“我怕我做的不够好，达不到你的期望。”
　　“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够好，会让我失望，”宋辞笑了：“阮念同学，你只需要做好寻常时候的你就行了，那个最真实的你。”
　　阮念眼睛一眨不眨，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说笑，看着他，红红的脸庞带了温柔笑意：“宋辞同学，那么以后，请多指教。”
　　喜欢的人，也喜欢着自己，这或许就是奇迹吧。
　　远处，十二点的钟声悠悠响起。
　　一年的结束，也是一年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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