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锦夏灼华年

　　作为天帝的长孙，梓桑的满月宴自是马虎不得。我虽为一方花神，却两袖清风的过了头，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来。
　　我将手中那颗梨子大的夜明珠递与凤鸣时，到底还是被嫌弃。只听到一副甜腻如桂花酿般的嗓音悠悠然自我右侧响起:“堂堂四公主，却拿颗随处可见的珠子来道喜？”
　　我看向柒音那副永远不算顺眼的嘴脸，忍了一忍:“夜明珠虽算不得稀奇，然我这颗……”
　　还没说完又被他打断:“未免寒酸了些。”
　　酸，酸你个头！
　　我直想一把将那珠子扔过去和谐了他，但我那时还是太傻太天真。只听凤鸣含笑轻声道:“确然多少有些揶臾。今天这种日子，槿夏不若献舞一曲，何如？”我楞在当场，眼角余光瞥见柒音盈盈桃花眼中笑意浓重，瞬时恍然大悟，被和谐了的，原来是我。
　　舞转回红袖，步步却生莲。爱不得，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我不记得自己那笨拙凌乱的舞步，亦或那涩然僵硬的身姿。让我念念不忘的，始终是汐夜默然起身，随舞而喝的箫声，从清丽婉转到磅礴大气再到如泣如诉，如春风拂面，如莺鸟轻啼。曲罢舞歇回身望去，灯火星星，人声杳杳，我只看到他一双眸子悠悠荡荡，如暮春天际寒星。
　　生命的开始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的结局。我们都是带线的玩偶，向着那写好的结局一路狂奔，直到穷途末路。
　　梓桑出生后，沧歌再没带我去风竹岭偷酒吃。他像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打了场硬仗一般，疲态尽显。满月宴后不多久，沧歌开始闭门不出。我几次拎了桂花酿去寻他，却被门口的仙童拦下，被一句神君外出给打发。
　　我一向不是个心思剔透之人，却也隐隐觉出蹊跷。我明明不下一次看到汐夜从里面走出来。用外出不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未免太过牵强，我便是再不济，也不会就真的相信。原因只有一个，沧歌不愿见我，并且他希望我能够有此自知之明，知难而退。
　　我在琼冥殿等到日落西山，才终于等到汐夜。那一日的月光幽深暗沉，云层厚重，在夜空勾勒出诡异形状。而我站在月色下，只觉得冰冷不可遏制，止不住的发着抖。
　　汐夜告诉我，新任火神降世，沧歌即将羽化。
　　九重天上的神仙，对于生老病死的概念被悠长岁月磨的近乎空白，但年岁漫长，不代表永无终结。新降生的火神迅速将沧歌的神灵消耗殆尽，他像是一个重生一般的存在，最终完完全全取代其前任。对于凡人而言，死亡并非终点。而对于早已跳脱轮回的神仙而言，死亡意味着灰飞烟灭。你再也无法捕捉到他的分毫气息，那是比永不相见更遥远的分离。
　　这一年的冬天，沧歌终于肯见我。我知道，他要好好与我道别。我们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嘻笑聊天，就如往常一样。那一日暮色血红如淬过烈烈火焰。他犹自捋着胡须盈盈笑着，感叹柒音的酒真真怎么都喝不够，还笑我转眼就要到了成亲的年纪。我几乎以为沧歌仍会是沧歌，他会一直这样嘻嘻哈哈的活下去，亦父亦友的陪在我身边。汐夜不过同我开了个玩笑，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生命的残忍就在于，一切皆有始末。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阴情圆缺，一朝悲欢离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沧歌，且在那之后，我亦再未见过我的侄儿梓桑。
　　沧歌的离开，就像是一场预兆。我开始被命运牢牢攥在手心。那种无力逃脱的卑微感，让我渐渐心生悲凉。我始终记得那日最后沧歌与我说过的话，明明已经那样虚弱的他，却满目怜悯。
　　他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有些事，终究掩不住的。“
　　”我再不能陪着小槿夏了。但无论今后是缘是劫，都记得莫悲莫妄，莫怨莫恨。”
　　……
　　“你的生身母亲，是当今天帝的胞妹雅鱼，在生下你的那天便已仙逝。而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并非我神族之人，他是魔族尊主，霜烬。”
　　……
　　现在想来，原来我一直是个随遇而安的淡漠性子。那之后，我并未去探究几万年前的那桩旧事，更未去寻过霜烬。并非觉得难以面对，而是于我而言，那些并不算是什么至关紧要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作为九重天上的槿夏，糊里糊涂的活了万逾年，还不到时候推翻现今这一切。何况这天上的人们，怕有不少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知肚明却自欺欺人的，不止我一个。
　　我依然会不时到下界去折腾折腾，有时我会独自留下小住几天，玄澈的竹舍清净雅致，我常常搬一把藤椅仰在上面发呆闲坐，他就安静的陪在一旁，他一贯心思玲珑通透，是难得的知心之人，在他面前，我无需任何伪装。一直到后来玄澈飞升，任了司命身边的一个文职，忙的外焦里嫩，索性将凡间的那些物什家当全权交与我打理。
　　那时候我过得云淡风轻，逍遥自在。我甚至几度设想今后漫漫长日而我闲在依然，但沧歌说的对，若心不动，便无关对与错，得与失，甚至笑与痛。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错误的事物在一开场的时候就征兆明显，你兜转一圈以为可以纠正，最终仍在验证它的错误。但依旧需要这段过程，它的意义在于让你做尽尝试。
　　我爱上汐夜。从他四万岁被天帝指婚的那时起，也或许更早一些，从我知道我们并非亲生，从他为我以萧喝曲，从他教我琴棋诗画，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自知分明清晰，没有半点闪躲逃避。我爱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眸，爱上他琉璃剔透的面庞，爱上他沉静淡然的风姿，爱上他如金如玉的嗓音……但又都不是这些，我爱上他，只因为是他。
　　如果更加单纯一些，我会毫不犹豫的跑去他的面前，骄傲的告诉他我爱他。不在乎他的回答，不在乎他的反应，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相信。我的执着，我的勇气，我的不管不顾都足够支撑我等他。但我唯独缺了一样，我没有那份资格。
　　我只有将这份情绪细心收藏，然后送与他最完整的祝福。这祝福里既无半点真心，也无一丝实意。我只有为他取得这世上万分珍贵的礼物，钟山之上神龙炽阴日夜守护的神器凝意瓶。
　　我想那时候在他人眼里我一定执拗又愚笨。我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从钟山回来后，躲到有药匣子之称的柒音那里，养了近半年伤方才将将下的了床。柒音一向以神医自居，却在我醒来后黑着眼圈刺猬一般冷冷道:“你大可以再放肆一些，兴许便直接奔了沧歌去，倒也不错。”
　　后来柒音告诉我，我满身血污的倒在他的门口，脸色惨白，怀中死死抱着凝意瓶，嘴角却竟然带着笑意。他从来没见过哪个神君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他说槿夏，这样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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