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对

　　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总是会怀揣着秘密的。仅属于我或者我们的，私有的、拥有高度主权的那一块领地。我可以选择藏起来谁都不让看，也可以选择让谁走进来参观。
　　但重点是“我选择”。
　　否则的话，当不速之客踮着脚尖，闯进了这片秘密花园。哪怕她轻手轻脚，无意冒犯，也照样兵临城下、草木皆兵。
　　好像秦如桐的笔记本，好像墨知染的莘池暮。
　　秦如桐可以把她的笔记本拿回去藏起来，那他呢？他可以带着大神跑到哪儿去？
　　跑到哪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单纯地喜欢一个人？
　　原来有些感情就是见不得光的，哪怕是写在笔尖的字里行间。
　　直到嘈杂声充斥了整间教室，陈栋对着墨知染的耳朵大声叫才回过神来，“被骂傻了啊！老杨！为什么收拾你啊！”
　　扯着嗓子喊，不知道是要废了自己的嗓子还是废了墨知染的耳朵，“我大哥是不是也被老杨叫去了？你们俩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你妹的陈栋！他这是要废了墨知染的小心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被墨知染锁着脖子照着后脑勺胖揍。边揍边心虚地看了两眼那个女生——依然是安安静静地整理下节课需要用到的课本。
　　倒是秦如桐，看到后排两个男生“抱”在一起，正拿着课本遮着嘴笑。自己笑还不过瘾似的，非要拉着同桌一起笑——对！就是和墨知染四目相对的那个女生，高蓉。
　　这个名字并没有那么容易想起来。虽然也坐在墨知染的前排，是秦如桐的同桌，可这么多天都没有过交流。她甚至比秦如桐还要文静收敛些，平时除了偶尔和这个同桌耳语几句，几乎都没见她和别人说过太多话。
　　此时被秦如桐拉着胳膊转过身，再次碰到了墨知染的眼神。墨知染本想躲开来着，到底还是非常狗腿地冲着人家笑，讨好嘛。
　　讨好他墨知染也最会了。
　　但墨知染不觉得这是讨好，这是为了摸清对方套路的策略。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保护好自己和大神的秘密，有什么是不能干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能干什么呢？也就不过是...狗腿地讨好呗。
　　高蓉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这笑里面的低姿态，突然伸出手，“看不出来，你力气这么大呢？”像是要摸摸看有没有肌肉似的，在墨知染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不轻不重的两下。感觉上去倒好像是安慰一般...
　　秦如桐瞪大着眼睛拉回高蓉的手，小声念叨，“咦，你怎么还摸人家啊？”
　　“我就看看他劲儿怎么那么大。”
　　“大什么啊！一看就是...”然后课本整个挡住了脸，再也不让后面两个人听到一点声音，隔了十几秒才又和高蓉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冷静冷静。”
　　“嗯嗯嗯，冷静。圈地自萌，圈地自萌...我懂得。”秦如桐是少有这么兴高采烈过。要是平常，墨知染怎么也要打趣两句，害她个大红脸踢自己桌子。
　　不过现下没那个心思。现下还得琢磨着肩膀上的两下，是不是意有所指，让自己可以放宽心，她不会乱说出去的意思？
　　心思一乱手上就失了力道，反被陈栋逮到机会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这可是你自找的啊，男子汉大丈夫，你可别跑别处告状！”
　　告你妹妹状！老子要收拾你还用跟别人告状？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墨知染一心在高蓉的反应上，没功夫和陈栋瞎折腾，抱了拳头以示求饶，想让他赶紧靠边老实待着去。可陈栋就是不懂什么叫作见好就收，高低要在墨知染的脸上捏两把。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是一种作为长期被墨知染和莘池暮“压榨”，终于逮到机会，一定要报复一把的——那种心理。
　　当时莘池暮怎么跟他说的来着？一边看着操场上跑得脸颊通红的墨知染，一边吃着自己亲自双手奉上的面包的时候——“你说，有没有这么软？”
　　——有没有这么软？！
　　陈栋脸上的坏笑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住得了，虽然他知道这是吃了别人吃不着的葡萄带来的心满意足的复仇快感，但前排的俩女生必然不是这么想的。秦如桐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一样，带着桌子和一旁的高蓉都抖动起来了！
　　随着上课铃声大作，丽丽姐踩着风一样吹进来，陈栋才按下了发送键——“软！可是比面包软多了！”
　　墨知染管不了那么多，一门心思刮着下巴盯着高蓉梳得顺溜溜扎起来的马尾——她不仅仅拍了自己两下，刚才还冲自己笑来着。
　　笑...就是善意？
　　被陈栋这么一搅合，最初的慌乱平复了不少，咂摸着高蓉今天表现出来的不平常的亲近，思索着让自己那么不安的到底是什么？
　　是被人发现了自己有喜欢的人，还是个男人这件事...很丢人？
　　他妈的！老子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丢人的？老子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喜欢一个人，觉得丢人的才他妈丢人！
　　那就是...害怕这件事情被说出去？
　　这...他妈有什么好怕的？！因为这事瞧不上老子的，也不配被老子瞧得上。谁敢当面腻腻歪歪，看谁把谁腿打折！怕毛啊！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傻逼了不是！真他妈怂，没用！
　　墨知染一时想通了就心情大好，摇头晃脑着把笔记本打开，也不管懂不懂，接着上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科的笔记，往下抄着丽丽姐的板书。
　　丽丽姐扭过头看到这一幕时由肺腑而发散出来的慈母一般的笑容，那哪是一般同学能够见到的？纷纷讶异地循着目光所及之处，盯得墨知染发毛，冲着四周围尬笑。
　　搞毛啊！被丽丽姐关照这么吓人的吗？
　　大神真是受苦了！
　　大神...
　　莘池暮的名字跳出来，连带着那股已经被自己开解掉了的焦躁也再次升腾，怎么也捂不住了一般——没错，这种恐惧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莘池暮！
　　他墨知染脸皮够厚没什么好怕的，不介意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只要不在他面前犯浑，他就能逍遥自在。可大神呢？
　　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男生。就因为被一个男生喜欢着，所以就要捆绑在一起，传出去成为一个笑话？草，凭什么！
　　就算他喜欢，想要和自己在一起，就真的已经准备好接受别人的非议了？再说了，怎么面对家里人？
　　退三百万步讲，他准备好了，谁他妈能叽歪他？！
　　不能！靠！谁敢！
　　怒火攻心的这一刻，觉得四周围都是等着过来欺负大神一腿的仇敌，气得抖腿，一副要咬人的架势，却被丽丽姐一根粉笔头扔过来，“好好听！听不懂没事，光着急有什么用！没事，一点点来，啊...”误会了...
　　语调柔和下来的半句话，差点被教室里“好事之徒”的嘘声给盖住，马上厉声起来，“干嘛啊！我就不能关心关心同学？你们...”边说边把手头上另一根粉笔掰成几截，往怪叫的几个学生的课桌上砸，百发百中，“你们要是有好好学习的决心，丽丽老师也能关心关心你们。有吗你们？”
　　这是托了墨知染的福？丽丽姐居然在上课时候和同学们开起了玩笑，甚至有点要压不住场子的意思。在学生们给点阳光就要掀教室的当口，丽丽姐果断把笑脸一收，板起脸，狠砸了两下讲台。
　　趁着乱，墨知染偷偷撕了化学课本一个没字的边角，“中午请你吃饭？聊聊嘛”，还继续讨好地画了个笑脸，扔到高蓉的课桌上。
　　此举不仅惹得高蓉关注，连一旁的陈栋也停下忙乎着的手工活，探着脑子望向前桌，看看是什么东西嗖地飞了过去。
　　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张出自墨知染去往高蓉的“小纸条”时，瞪大的瞳孔很好得表达出了他的震惊。
　　纸条飞回来——“吃饭就算了，下课去小超市吧。”
　　同样一个小脸，嘴巴一条直线满是冷漠。可是，这嘴巴被扭曲的线条贯穿，像是……被缝住了！？威胁，这他妈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仅如此，细看这脸还被画了眉毛，一侧的眉毛夸张的挑起形成一个尖角——满满的挑衅。
　　这种带着稚气的“威胁”倒把墨知染的焦虑平了个干净。这姑娘哪里看得出来内向了？心情突然放松，嘴角的笑是忍不住了。
　　却被陈栋看在眼里，如临大敌啊！掏出手机本打算把突如其来的“敌情”汇报给大哥，却发现微信正停留在莘池暮发过来的新消息——“还钱”。
　　还钱？
　　好像每次双手奉上什么东西之前，是要双手接过什么东西来着？是钱吗？是饭卡吧。饭卡不是钱不是钱...陈栋已经习惯了这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不回消息了，手机扔回到课桌。
　　老婆都没了，只想着钱？活该！
　　深吸一口气，把被钱影响了的情绪整理一下，捏一捏小腿，盯着墙上秒针精准的时钟，在下课铃刚响、丽丽姐“再见”都没说完的瞬间逃出教室——
　　报仇这种事情，一定会招来更残暴的后果！何必呢？莫名感觉到身后愈来愈近的压迫感，两条腿倒腾得更快了...何必呢这是？！
　　一路上墨知染都在寻找开口的时机，可偏偏越是这种时候越觉得周围穿梭而过的同学、老师都巴巴地在望着自己，等着他自曝出大神什么大秘密一样。
　　做贼心虚、问心有愧。
　　好不容易到了小超市，挤挤挨挨的都是下了课贪嘴的同学，呼朋引伴的比外面还要热闹不少。
　　而且，站在一排面包前面舔舌头、连挡了路都没发现的那个...不是陈栋是谁？
　　草！这货就会捣蛋。
　　心里把陈栋骂了万遍，对方却浑然不觉自己搅了墨知染的计划，两眼无神地望过来。
　　“干嘛呢？”高蓉都看不下去陈栋那个可怜样儿，没办法对投向自己的期待目光视若无睹，只能硬着头皮明知故问。
　　“饿...”气若游丝地吐出来一个字。
　　“吃？”高蓉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塞到陈栋胸前，“这个...这个好吃的。”
　　陈栋不接，嘴噘的更高，“没钱...”
　　装，你他妈再装！
　　墨知染就在旁边站着，看陈栋这厮能丢人到什么程度，居然在女生面前装可怜博同情。却见高蓉扭头看自己，“要不替他买了？以为你请客我就不用带钱包...回去还你？”
　　“买！买买买...”女生都发话了，墨知染作为有那么一丢丢大男子主义的男生，是不好意思拒绝的。从高蓉手上接过面包，拍在陈栋胸口，“多吃点，中午就不用吃了。”
　　是威胁来的，墨知染绝对想不到正中了陈栋的下怀——哪还敢蹭大哥饭卡？
　　盘算着要饿上几天莘池暮才会把这事儿翻篇，越想越无望，“那我还是多买点。那边还有肠儿，我也买点！”
　　得寸进尺的懵懂（？）嘴脸...墨知染突然觉得自己现在随时爆发出来的表演欲，一定是被这货影响的！
　　“你们俩关系还挺好。”陈栋慌慌张张去后排拿东西，生怕墨知染赖账似的。
　　“他就一傻...二货一个。你也买啊，随便买，我请客，不要客气！”
　　“嘿嘿，我知道你家超级有钱的，本来就没有打算客气啊。我替桐桐带回去一份儿，没关系吧？”
　　没关系...只要你不把我喜欢的人是大神这事儿说出去，我打工赚钱供您挥霍。
　　想得挺好，怎么没说出口呢？怂货！“那个...”蓉蓉？蓉蓉姐？高姐姐？...
　　“这个面包你要尝尝吗？奶油夹心。还是莘池暮推荐给我的。”反倒是高蓉先提起。
　　“啊？”
　　“嗯。特别好吃！有一次我饿得胃疼，莘池暮就把他的面包让给我了。简直是绝世美味啊，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了！”高蓉把想买的东西左翻右看一遍，配料和生产日期一个不落，认真核对后放到墨知染提着的购物筐。每件东西两样，“桐桐她不能吃奶油，看到别人吃还会馋，馋得都哭了舔两口还是会吐。所以我本来也不吃的。那次我是想要他袋子里的酸酸乳，他没给。当时还以为他是怕我客气吃不饱。啧，看来你还是挺喜欢喝的哦？”
　　高蓉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墨知染正准备放到筐里的酸酸乳，盯得墨知染胀红了一张脸，“大家都喜欢喝，都喜欢都喜欢...”
　　“没你那么喜欢。”被这么打趣，墨知染已经彻底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趟了，“不过说好了，桐桐一直以为我从来不吃奶油的。要是让她知道我背着她偷偷吃，又要哭了，还会自己瞎想。所以，我也只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哦。秘密是不能说出去的，对吧？”
　　也。只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能说出去。
　　“嗯。”心照不宣。
　　“走了走了！要上课了！老班要咬人了！”陈栋把抱在怀里的东西丢下来的时候，墨知染感觉到了明显的沉重。还好陈栋算懂事，及时把购物筐接过去，不至于被墨知染扔下打零工还钱。
　　卡甩给陈栋，站在后面看着他和高蓉拿着两个大袋子挑拣各自的东西。高蓉看到酸酸乳就调笑墨知染，陈栋跟着学，接过来也摇一摇阴阳怪调，“呦，谁的酸酸乳哦。”
　　像个傻逼...
　　接近中午的阳光照到这个小店里，温出一股嘈杂的慵懒——正是好时候。就像十几岁怀揣着心事的少男少女们，因为被窥视的情绪失措，也因为分享过秘密而窃喜。
　　那时候的我们，都不曾留下些空隙去想想，时间会把那些用了一整颗心珍藏起来的东西，推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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