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灵纪

　　卞和没有难过，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被士兵扔出城后化为原型带着玉离开也没有一丝愤懑，仿佛理当如此，只有随行的阿玉知道，他是对楚国失望了。

　　卞和步履轻快，带起衣袂飘飘，在一条平凡至极的道路上彻底对这个国家失望了。斜阳若影，阿玉化形跟在他的身后，想不通为什么人们都只愿意相信自己一方的片面之言，想不通明明他们那么喜欢奇珍异宝却不愿相信怀揣珍宝的人，想不通百姓明明是国之根本却被身处上位的统治者如此对待。他更不明白，为何上天要示意他们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明明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

　　他们没有动用灵力，像个普通人一样踽踽行走在道路上，冷风伴着明月的凄清拂在二人身上，带走了他们对楚国能拥有盛世的幻想。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完全就是在自取灭亡。

　　回到了荆山，他们生活了无数年的地方，春花夏草，秋雨冬雪，时间也就这么不急不缓地流逝着。阿玉也没有再做过那样的梦了，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地衰颓下去。

　　阿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问题时，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要被卞和知道，他太在乎自己了，不知道会为了自己做出什么来。况且玄门中，最不缺的便是奇奇怪怪而又偏激的术法，他选择瞒着卞和，直到瞒不下去为止。

　　冬日的血覆盖在荆山的每一寸土地上，掩盖了每一个路过的脚印和所有曾经的印记。阿玉卞和也像失忆一般对往事绝口不提，只是会在平凡的一天看着眼前的事物若有所思，心中尘封的懊悔气闷又会开了闸一样涌现出来，丝丝缕缕地填充心绪。

　　卞和看出了阿玉的不对劲，他的脸色开始由正常的白里透红转变为雪一样的苍白，不经意间碰到的指尖也是冰凉，他问阿玉怎的这么冷，对方只仰脸一笑带着天真道兰哥怎么这么敏喆感？玉都是冰凉的啊。

　　卞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玉石确实是冷的，可阿玉明明已经修炼得道，就是是玉，他的人形也该是块温玉，而不是像个死物一样冰冷透骨。

　　可他几次三番地问他，对方也只用同样的话来敷衍他，他再是刨根问底阿玉就装作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找理由转移两人的注意力。他越是这样欲盖弥彰卞和就越疑心。

　　隆冬将春，雪已经开始融化，暖阳无风，翠鸟鸣啼，经过一个不平凡的寒冬的历练，佩兰心性更加坚韧豁达，不再纠结于之前的种种事了。

　　卞和就这么砍柴烧火，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和阿玉一起过着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仿佛是开启了某种心灵上默契的呼应，虽一日胜似一日，他们却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珍惜，盼望着这种生活能一直持续到两人真正的厌倦。

　　这天天气很好，外面冬季陈积的雪也只剩薄薄的一层，卞和挑着水，心情愉悦地往家走，却在门口突然停了下来。

　　门口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被雪盖住的石头隐隐约约地露了个面，就在这透着青色的洁白中，卞和看到了第三种颜色——淡淡的红。

　　像是乐曲转折前一刻的停滞一样，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空空的心脏很很地跳动了一刻，又像是夜间沉睡从高空中蓦然坠下一般的心悸，卞和感到了无比的不安。

　　他颤抖着推开木门，“吱嘎”一声，盛满水的木桶随着肩上扁担的滑落而落下，隐入雪地里溅不起一滴水花。

　　门内，阿玉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若不是青紫的嘴唇，卞和甚至会以为他是就这么睡着了，没有一点声音，就像是刚刚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的木桶。

　　他踉跄地走过去，慌忙地将人扶起来抱在怀里，瘦弱的身躯冷得像一块冰，卞和慌了神，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机械地往对方身体里输送灵力，嗓子干涩地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一柱香，卞和额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又聚成一滴滴从耳边滴落，砸在地板上。终于，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随即紧挨着眼睛张开嘴呼吸，身体不住地起伏，鸦羽般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卞和见他嘴唇开启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上，心里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般清醒，又从洞中汩汩的流出酸涩痛楚。他想，自己可能知道原因了。

　　原来，最开始的梦并不是预示，而是要求，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他和阿玉，只是工具罢了，楚厉王楚武王和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早已在故事的开端就注好了结局，无可避免。

　　他的眼里带了酸涩，宽袖一挥将阿玉恢复了原型，巴掌大的璞玉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卞和心中隐隐有了计策。

　　公元前690年

　　楚武王死于伐随途中，楚文王即位，卞和抚摸着粗糙的灰色石头，眼里泛出柔情，他做不到对阿玉的生死置之不理，也实在不愿将阿玉再次交给那样的君主手中，他等待了三十多年，终于等到了那个日子。

　　夏日炎炎，枝叶茂密氤氲出一大片大片阴影的荆山最是乘凉的好地方，文王带着百官前往涉猎。

　　文王骁勇胜似武王，上位后立即大展锋芒，文武百官都真切地看出了他的不好惹。

　　涉猎途中，文王带着一路人马进了幽幽小径，见一双足处被截断，裤管系成结堪堪遮挡住丑陋可怖的哭泣老者，他清楚对方是被施以刖刑。

　　那老人哭得双眼血红，混着红色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悲戚之声不绝于耳，他好奇又疑惑，勒绳纵马走到那人面前问道：“老人家，这天下被施刖刑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哭啊？”

　　那老人从怀中取出了不小的一块灰石，原来这人就是卞和，他算着自己该有的年龄，算准了文王必经的路途等着对方。卞和取出沉睡多年依旧是一块石头形状的阿玉，修枝减叶地将当年两次献宝未成的故事讲了出来，可歌可泣，如泣如诉。

　　楚文王睁大眼睛甚觉惊奇，立刻叫人来切开石头，果真从里面看到了莹白清润的玉石。

　　他心下大为震动：“玉石珍宝被当成石头砖瓦不可惜，可惜的是诚实忠贞的人被当成说谎，老先生，可愿将这块玉石给予寡人，让寡人守这江山社稷？”

　　卞和也不哭了，浑浊的眼珠分明透出精明的光，他看了文王良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玉石递给了对方，他知道，他们的缘分就此为止了。

　　他正欲离开，身后的国君突然叫住了自己：“老先生！敢问尊姓大名？”他有所不解，回答道：“帝王面前不敢言尊，贱名卞和。”文王点了点头，思忖一刻道：“那这块玉，便叫和氏璧吧！”

　　和氏璧？卞和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某种被切断的联系又粘黏在了一起，像连着丝的断藕，他笑了，苍老的面庞褪去皱纹，变成了最开始的模样，只是依旧背对着众人蹒跚而去。

　　和氏璧！卞和很开心。

　　之后的迁都郢城，征战四方的故事就此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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