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

　　在那次从巴黎回国后的第一天晚上，我郑重其事地和梅姐坐下来来聊聊我之后的打算，没有兜圈子，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开门见山。
　　“梅姐，我们现在已经签了合同的工作有多少？已经明确的档期到什么时候？”
　　“除了几个广告拍摄，大概可以在一个月内完成，有几个戏正在接洽中，如果你想尽快确定下来，我可以去催催他们。”
　　“不用，正相反，除了已经签了合同的工作，其他的工作都不要接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为什么？”梅姐一时之间接收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脑袋里有很多问号。
　　“我昨天在巴黎的一个公园里看到法国人如此地享受着生活，感觉他们只是坐着晒太阳就已经很知足了，而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未真的活过，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片场里穿梭，所以我想接下来想把自己更多的时间花在生活里，想花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家人，毕竟他们年纪大了，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你准备休息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无限期。”
　　“无限期？”
　　“梅姐，你不要担心，不工作的时候，团队成员带薪休假。而且你不想多花点时间陪陪小欣吗？小朋友的成长期很短的，即使以后你想陪陪他们，他们可能还不想让你陪，错过就是错过了。”
　　我知道梅姐不会拒绝我给出的条件，因为她一直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自己的女儿。
　　“可是你不怕离开太长时间之后，大家都忘了你吗？”
　　“难道如果我一直在大家的视线里就不会被忘记吗？我们常常会把自己的重要性看得太高，对于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享受生活，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其他真的把控不了的事情就随缘吧。”
　　“你对你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吗？有想过要结婚吗？”
　　“结婚？跟谁结婚？”
　　梅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知道你可以的，一年过去了，田小姐可能已经走出来了。”
　　我转过头，不再看梅姐。
　　“我现在只想好好地享受生活，其他的一切就随缘吧。”
　　“阿希，你应该要争取的。”
　　”梅姐，谁会在乎一个快要五十岁男人的爱恋？而且我比她大那么多，将来肯定会比她早很多年离开人世，我不想让她再体会一次被人抛下的滋味！“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你们可能不会走很远，也许不会碰到这个问题。”
　　“可是我是认真的，而且我也不想伤害她。”
　　“你以为你不伤害她，其他人就不会伤害她了吗？”
　　梅姐的问题把我问倒了，我想了很久，才飘出一句：
　　“但至少不是我。”
　　梅姐生气地离开了，从关门声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怒气有多大。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老家，在老家买了两套海滨别墅：一套大别墅给父母和一套小别墅自己住，和阿健做起了邻居。
　　休假以来，我没有给自己设置特定的作息时间：早上一般睡到十点自然醒，然后简单吃点饭，中饭和午饭如果不想做，便到隔壁的父母家蹭饭吃。下午做运动、发呆，有时会和父亲到海边钓钓鱼，或者赶上阿健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帮他带带孩子，晚上看书、看电影，再打打游戏，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被填满了。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然后，一年过去了。
　　在这一年中，我带着父母去世界各地游玩，去了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足迹踏遍了各大洲。每一段旅程都令人难忘，最难忘的还是非洲之旅：我们睡在广阔的非洲大地上的帐篷里，周边时不时还会有凶猛的动物走过，看到父母瑟瑟发抖却只能强装着不在意的表情，我感到又好哭又好笑。有一次，我听到他们的悄悄话：
　　“阿力，你怕吗？我刚才看到有一只老虎在前面走动，我腿都软了！”
　　“不碍事，阿希说要带我们体验大自然，你看这多大自然啊！周边什么都没有，但有天，有地，有一大片的草原，还有随处走动的狮子和老虎。我跟你讲：我们现在生活在大自然里呢。”
　　“嘘～不要说话了，我看到一只猎豹走过来了。”
　　“在哪里？在哪里？我们睡吧，睡着了就不害怕了。”老爸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害怕的气息。
　　不一会儿，隔壁的帐篷里传出了打呼声，呼声悠远，不知道会不会惊动周围的动物。
　　我躺在帐篷里，透过透明的帐篷顶看到漫天的星星，此刻的星星离我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他们，留住他们的光芒。广袤的大地，绝对安静的环境，此时此刻的我心情非常平静和平和：不惑之年已过一大半，几近知天命之龄。
　　四十不会不惑，反而会让你更多地去思考如何度过这一生以及探寻生命的意义。以前的我常常会想：怎么的活法才是不算枉费此生？是努力工作？不浪费一分一秒不断地让自己学习和进步？还是把生命的每一时刻都用在赚钱上？从出道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让自己不断地输出，为了别人看我的眼光而努力奋斗，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获得了一些成绩，树立了正面的公众形象，但是，然后呢？
　　我一直在用努力来证明自己的优秀，因为优秀了，才能值得被爱：导演们的青睐，同事们的爱戴，观众们的喜爱，以及女朋友们的崇拜。
　　除了学生时期和一位女同学交往过，进入演艺圈之后，我曾经也交了几个女朋友，学生时期的爱恋青涩寡淡，但永远会在记忆中留有一席之地。成人之间的感情则会复杂得多，特别是在娱乐圈里谈恋爱。我对于欣赏的人简单而直接，如果有好感，就会主动说想要认识和交往，一般来说，都能追到心仪的对象，但是这段感情维持多久则是后话。我曾经想过父母给我的外貌，除了被好好地用在事业上，应该对我的感情生活也有很大的帮助。
　　刚开始，她们都会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天呐！上岛希居然对我有好感，还向我表白！一段时间的矜持后，则会害羞地接受我的追求。很难说我喜欢的是哪种类型的女生，回顾我之前交往过的女生，发现她们都是漂亮的，各种不同类型的漂亮。
　　当然，我没有玩弄她们的感情，每一段感情都全情投入，常常爱得失去方向，把自己和对方都弄得很累，最后惨淡分手。我有时看着她们的眼睛，在心里问自己：她们爱的是我这个人？还是那个被媒体、观众加了无数层滤镜的明星“上岛希”？她们眼里的那份崇拜是给我还是给荧幕上的“上岛希”？
　　我曾经问过她们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她们说最肤浅的理由是你长得帅—好看的外表是一段关系的敲门砖。有一次一个女朋友和我分手，在分别之前，她告诉我：
　　“我不想伤害你，但是我已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相处已经很不舒服了，我们达不成共识了，所以我们只能到这里了。”
　　我看着她，直到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每一次分手，朋友都会问为什么会分手？
　　我们会说性格不合，或者是价值观不同，再或者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同。
　　但其实我们自己主动跳过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们会分开，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太爱对方而已。
　　当最初的激情和新鲜感褪去，双方的缺点、分歧和不满便会赤裸裸地被摆在面前，但我们不想去磨合，不想去改变自己，不想去做难的事。于是我们放弃了，不挣扎了，最后以轻飘飘的一句“他/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来给这段感情盖棺定论。

　　思绪飘得太远，没有及时刹住车，已过了睡觉的点，索性爬起来到帐篷外面看风景。
　　天开始亮了，之前还在游走的动物们已经用各种姿势入睡了。
　　草原辽阔，天地苍茫，人类是何等地渺小，却永远想着如何主宰这个星球。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人世间最公平的事情就是人都会死：再不可一世的生命体终有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在大自然面前，人类还是不要太折腾了。
　　面对人生和生活，人们执着地在追问生命的意义，其实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人们太想给自己的生活赋上不平凡的内涵来凸显自己的珍贵。人被带到这个世界上，首要目的是生存，就像现在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大象一样，找到生存所需的食物和水，再一天天地活下去，直至生命终结的那天。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开始送越来越多的亲人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伯伯、二伯伯......我们在殡仪馆里撕心裂肺地送他们离开，因为这是永恒的离别，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与死别的痛苦相比，拍戏时要装出的痛苦根本不值得一提。他人羡慕我们永远光鲜亮丽，人呼后拥，但背后的波折又有几人能了解。
　　当你没有达到导演想要的悲痛情绪，看着摄影、化妆、灯光等加起来几百号人在等着你给出预期的表演，你没有办法，只能去调动不想再记起的内部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场景，用力地逼自己记起当时感受到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消费痛苦的过往经历，将已经愈合的伤口血淋淋地撕裂开来，直到导演满意地喊“Cut!Okay!”

　　从非洲回来以后，我爸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忙着探亲访友，张罗各种饭局，好像弥补在旅途中见不到什么人的遗憾。我现在已经不排斥和我爸单独相处，学会了用一种让两个人都放松的相处方式，有时候我们还会约着去海边钓鱼，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虽然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沉默中度过。
　　“你明天要去巴黎？我们才从非洲回来没几天，怎么又要走了？”
　　“我想趁现在没工作，多出去走走。”
　　“你开心就好，要去几天？”
　　“还没定，先去巴黎，可能会去周边的国家走走，比如德国、英国……”
　　“说到巴黎，我今天上午去了趟你田叔叔家，你猜我碰到了谁？”
　　“谁？”
　　“你还记得他的宝贝孙女-田水吗？”
　　“记得。“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今天上午碰到的就是她，刚开始我还没认出她。”
　　“太久没见了吧。”
　　“哪是这样？你是没看见她的装扮，好家伙，大夏天的穿件皮衣，穿着皮裤，脚上还是一双靴子，头上弄了个爆炸头，脸上化了个黑不溜秋的妆，手上和脖子上不知道挂得是什么铁啊还是银的，要吓死人的！”
　　我可以想象老爸描述的那个画面，不由得笑出了声。
　　“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相亲去了。”
　　相亲？她准备要结婚了吗？可是如果要结婚，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莫非是……
　　“她大学毕业之后就跑到了法国，她妈没机会伸展拳脚，这不，她去年回国之后，她妈一直在给她安排各种相亲，结果都被拒绝了。这次她妈动真格了，说再不回来，以后都不要回来了。没办法，小水只得回来参加她妈给她安排的相亲，结果弄这么一个打扮去见男方，结束后回家对她妈说对方没有看上她。看见她这身打扮，她妈气急了，问她那你这次回来干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什么了？”我听得是好气又好笑。
　　“她说她是回来给她妈送惊喜的！”
　　“哈哈！哈哈！“我们两人的爽朗笑声回荡在海面上。
　　“这小姑娘真是太好玩了！她妈被她气得把她赶出了家门，她没办法只能回来找你田叔叔。”
　　“她这次回来要待多久？”我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走了，吃过午饭就回上海了，说是工作上还有很多事情还没做。”听到她已经走了的消息，我的情绪变得有点低落，可是如果她还没走，又能改变什么吗？
　　“吃午饭的时候，我问小水‘小水，你为什么不喜欢去相亲？’，她说‘相亲太刻意了，我喜欢顺其自然’，那我又问她‘现在有男朋友吗’，她说‘没有’，然后我再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说‘喜欢长得帅的’，我问‘怎么样的男生算是帅的？’，她说‘长得像阿希叔叔那样的’。”
　　从她的口里听到我的名字，我的心里又是一紧。
　　“我可以说是看着小水长大的，可是我觉得她这两年变化太大了，变得更漂亮了，但好像心里的什么东西变了，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了，气质变冷了。哦，我知道她哪里变了，她变成了一个大人，对，就是一个大人了。”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
　　“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我……”话题转得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也不是一定要你结婚，我只是觉得你老是一个人待着，太孤独了，结婚了至少有个伴，彼此有个照应，就像我和你妈一样。”他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我也不知道，结婚不是你想结就可以结的，最重要的是有没有遇到你想在一起的那个人。”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你桌上的那本书是谁送的？”
　　“哪本书？”
　　“《小王子》。”
　　“嗯？你怎么知道这本书的？一个朋友送的。”
　　“我和你妈之前去帮你打扫过几次你的房间，每一次去发现这本书都是被倒放在床上，说明你一直都在读这本书，是这本书的内容吸引了你还是送这本书的人？”
　　精心掩藏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戳破，我的脸瞬间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有喜欢的人就去追吧，不要怕！”
　　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
　　看着碧蓝的大海，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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