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年夏至

作者: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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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垂


      籍贯的事是由陶阁老亲自盯着办的,改籍的文书加急送去临川,官府核查拟定后,约莫再过十日,黄册送入京中由户部录入新籍,便大抵可以归档。

      京师一连数天放晴,墙角的青苔显出几分萎靡,终于在今日盼来了一场淋淋漓漓的雨。

      庭院池中的莲叶上跳起一滴滴雨珠,仿是珠串乱撒,雨越密,泉声越泠泠,误以为谁在拨弦。

      遇鸢兀坐回廊间,竞听一日雨。

      身后有鞋履踏水声,她回过头,见是陶阁老下值了。

      家仆匆匆接过陶由清手中的伞,为他擦去衣上雨痕,陶由清不紧不慢地步入回廊中,身后留下一行湿答答的鞋印。

      “改籍流程繁多,要等上多日,”陶由清道:“二则你若想金榜题名,学业不容懈怠,一时不勤就易落于人后。新贵有一处士,别号伯庵先生,可辅导你学业,只是其隐居多年,不愿入京,你要自行前往新贵求学。”

      遇鸢起身,感激道:“阁老为我的事费心了。”

      陶由清:“伯庵先生并非我所寻,而是皇上钦点。”

      遇鸢一怔,望向廊外烟雨,想到“父”这个字,果然是撑着一把伞的么?

      一夜疏雨淋落,墙下的青苔静润地喘息。

      遇鸢与陶由清议定,明日便独身前往新贵,尽快把求学之事落定。

      ……

      翌日,天风微凉,窗纱上挂了层朦朦胧胧的薄雨。

      陶阁老已去上值了,遇鸢将将用完早膳,这边厢家仆帮遇鸢收拾好行装,正要备车,却闻门房通报,江家的小姐上访。

      遇鸢些微感到诧异,不曾想过江与疏会主动访自己,便吩咐家仆邀人至中堂,沏了壶顾渚紫笋相待。

      江与疏望着院中家仆来往匆匆,皆在收拾物什,便问:“你这是要出远门?”

      遇鸢点了点首。

      “你可听说了科举将要对女子开放的事?”江与疏低声道。

      遇鸢轻“嗯”一声:“自然,似乎三月后便会在京师试行。”

      “上回你问我是不是想进营缮司,”江与疏眼底泛起清亮,定定道,“我想试一试。”

      院中的梧桐随风抖了抖,叶上的雨珠淅淅沥沥地抖落下来,遇鸢道:“那是极好的,令尊如何说?”

      似是问到了关隘处,江与疏手指不自觉揪着衣摆,她略显犹疑,半晌才说:“父亲不同意我参与科举,前几日带着母亲搬离京师了。”

      遇鸢猜出几分来意:“你可是遇到难处?”

      江与疏难为地点了点头:“我与父母闹了一场,现下独留京师,能典当的首饰都已典当过了,勉强只够租套一进的宅子,只是我想再置办四书五经,却是不够了。”

      她只说到这里,再多的求人的话,便觉得难以启齿。

      今日不闻蝉鸣,只听一树一树的梧桐潇潇,竟显得空寂起来。

      遇鸢没有多的言语,起身召来家仆,轻声吩咐上几句。

      片刻后家仆抱来一摞新书。

      自母亲走后,她很久不敢再碰书,这一摞书还是昨日陶阁老叫人购置回来的。

      遇鸢站在门处,刻意背对着江与疏,家仆自袖中揣过来一支玉簪。

      方才遇鸢吩咐他拿书时,还多说了句,要其去房中拿一支值钱的首饰来。

      遇鸢将这玉簪夹在书缝之中,转身才道:“府里正多了些书。”

      江与疏走过来,分明看见那崭新的页角。

      她贯来独处,既不曾有过什么闺中好友,更是极少与人言谢,如今这个“谢”字迸在唇齿间,她发觉实在太轻了。

      于是江与疏改口道:“只当是借我的,待我多做些木具换了钱,我便买下来。”

      遇鸢:“不防事,藏书于阁不如藏书于心,藏于心又不如授于人。”

      江与疏走去,掂起沉甸甸的书,抬眸望见檐下湿润的青石阶,恍惚心里头也被润过似的,只无以言表。

      她想了想,扭头又道:“遇鸢,你参不参加科举,我以为你也该试试。”

      遇鸢道:“我已在准备了。”

      江与疏便笑了起来:“如此,科举路上我也不孤了。”

      窗外梧桐叶也正好将雨抖落。

      至送江与疏出府,再看天色,倒还不算耽误时辰,遇鸢利索地整顿好行装,上了马车,一刻不停地直奔新贵。

      途中下起细雨,一丝丝,一线线,啰嗦得像临别时长辈的絮语。

      遇鸢想起了昭徽帝,他应不知自己今天便要离开京师,即若知道了,大抵也不会如寻常人家那般唠唠叨叨。

      他毕竟是冷峻而威严的天子。

      马车从洪边门驶出京师,摇摇晃晃,仿佛一把抖谷物的筛子,把旧事抖落,便去盛下一段事情。

      马车渐驶渐远,高耸的城楼上,陶由清执伞而立,身上宽大的道袍被风吹得鼓鼓作响。

      他手中的伞并非撑给自己,而是朝前举着,伞下,昭徽帝负手远望着官道上的马车。

      陶由清问:“皇上心里头牵挂,何不当面作别?”

      昭徽帝收回目光,深而沉地呼出一息气,转过身去,垂袖无言。

      身上的玄色劲服早已被斜雨洇湿一半,便知他比出城的马车还要先一个时辰守在这城楼上。

      雨点声这时像极了马蹄声,昭徽帝走下城楼,几个小火者拥簇过来,无论雨声,还是官道上的马蹄声,都在他身后逐渐转弱。

      ……

      马车出了关,到渡口时车轮间已裹满泥泞,遇鸢从车上下来,车夫帮着拎起行囊,客舟正好行来,遇鸢便接过行囊,独自登上客舟。

      不知如此赶了多少日路,只知两岸青山时阔时低,江上水波动荡,间或搅动浮云,间或摇碎月影。

      离贵阳府的地界近了,那股天潮潮地湿湿的梅雨味浓郁起来,仿佛整座州府都被雨水泡得软了、烂了。

      遇鸢在月色下下了客舟,清冽的月光洒在身上,像一层疲惫的霜。

      遇鸢正及要寻一间客栈,却见前头灯火通明,官兵们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火把缭绕下,正中间的官员发话了:“敢问宋主事此番来新贵,奉的什么命,领的什么职?”

      透过火光的间隙,遇鸢看到宋旻身上的青色官服湿透,他冷眉答道:“自然是奉朝廷之命,领木材运输之职。”

      那官员大声说道“好”,尾音拉得极长:“山洪水泄俱是天灾,难道我新贵县的所有山防宋主事都要过问一遍?”

      “我有督察木材运输之职,运入京师的木材数量昨日才定清,今日就发生了山洪,堆放在山脚下的新木全部被毁,这件事便与我有关。”

      宋旻环视着这一圈的官兵,火把上的焰光映在他眸底,分外清晰。

      知县周允章咬着牙冷笑两声,抬手指天道:“天也与你有关?”

      “宋主事,你抬头好生看看,整个贵阳府已经连下半月的雨了,再坚固的山防也防不住天灾!”

      宋旻目不斜视地盯着周允章,往常静润的眼眸,此时锐利如并刀:“正是因为云贵一到六七月雨水繁多,朝廷每年光是拨给云贵修筑山防河防的银两,便要比其他州府多出二百两,我倒是想问问周知县,把这二百两白银花在了什么地方?”

      周允章的眼神闪了闪,干脆把手一摆,慢吞吞道:“宋主事,说话是要拿证据的,新贵的山防前年没塌,去年也没塌,你一来,非说仓库里的木头用不了,又带着人上山伐了新木,木也给你伐了,这会儿山塌了,倒是要把罪名安在我头上了?”

      宋旻:“难道知县以为,仓库里那些受潮的腐木可以送进宫里?”

      宋旻不想再与周允章多费口舌,便往外走,意图绕开这群围堵的官兵,去山脚下一探实情。

      然而才刚走出一步,便有小卒威胁地拔出剑。

      月下,剑锋冒着寒气。

      周允章抬手,示意下属收剑:“宋主事,我们都是为朝廷办事,不要让彼此难办,木材也好,山防也好,都是由虞部的覃郎中点的头,你要是有意见,大可以找覃郎中协商。”

      宋旻听得明白,周允章这三两句话,是想把自己撇个干净。

      皇木的采伐与山林防治一向由虞衡清吏司监管,再由地方知县配合督办。

      虞部的覃子晦如今身在云南,两地知县与覃子晦已经来往多年,其中门道他无从知晓,也无从下手。

      自己如今只是一个主事,位卑言轻,说的话没有人听。

      俨然成了幅死局。

      月色黯淡了些许,火把上的光也渐渐微弱,周允章道:“夜深了,明儿一早大家都有事要忙,就不要在这里耗着了,宋主事,早些歇吧?”

      宋旻瞥了眼周允章,冷冷离去。

      周允章注视着宋旻走远,确定他不会再折回,才对身边人道:“多派几个人把守云山,凡是县衙外的人,一律不允接近。”

      几个官兵领命,周允章则带着剩下一干人回了衙门。

      微朦雨色中,遇鸢疾步追上宋旻。

      她的鞋尖轻轻踩在石阶上,阶上的雨痕漾开涟漪。虽还未开口唤宋旻,宋旻却慢慢顿住了脚步,略微侧首。

      这个步履声,他是熟悉的。

      只是宋旻有些迟疑,他想,她应该在京师,在溪洄林茂的园林中,总不该在这偏僻湿腐的新贵,于是始终没有真正回头。

      “宋旻。”遇鸢开口唤道。

      宋旻怔住了,他顿住步子,眸光凝滞在漾开的雨涟上,片刻后,方才惊诧地转过身来。

      看着宋旻眼神,遇鸢便知他想问什么,于是先把来此的原由说了一遍。

      科举开放的消息还没有这样快传到新贵,但听到遇鸢说要考科举时,宋旻的眸色是清而静的,他既不觉得意外,也未感到荒谬。

      他想了想,说:“那我便期待能与你同朝为官的一日。”

      遇鸢轻轻笑了笑。

      夜深得很了,宋旻观遇鸢一路风尘,道:“这个时辰客栈悉数打烊了,到驿馆歇一晚为好”

      遇鸢点首。

      两人步至驿馆,收拾出卧房,宋旻正要退出房间时,遇鸢忽而叫住他:“宋旻。”

      宋旻停驻于门口,月光如银,洒在他的耳垂下。

      遇鸢:“李汲芳调你来此,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真正让你把木材运回宫中。”

      宋旻眨了眨眼眸,神色没有太多变化,温淡如常:“我知道的。”

      他说道:“李汲芳调我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件事本身就是办不成的。”

      卧房外头的灯火都熄了,驿馆内涌上一片昏黑的夜色。

      遇鸢非是爱关心身外事的人,但沉吟良久,还是问上一句:“你知道又何必同他们大费周章?”

      宋旻:“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却是另一回事。”

      那点儿月光洒在他的官服上,好像还不及他的眼眸亮,宋旻又道:“工部每年采办皇木,不单是建设宫廷,其实也是以工代赈,皇木所产之地大多偏僻贫苦,当地工民多靠采木过活,倘若官府连这点银钱都要抽走,百姓又该上哪儿去找生计?”

      宋旻的神色此刻才有了变化,眼底浮荡一丝哀戚。

      遇鸢没有言语,只是恍惚听见这个时节墙缝下的青苔拼命生长的声音。

      她敛了敛眸,既不附和,也不作评,屋内忽然陷入了静默。

      良久,宋旻手扶上门框,准备再次退出房间,遇鸢忽而转过眸,朝槅窗外望去。

      只听得卧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没来得及多想,上前拉过宋旻的袖角,把他带入屋内,迅速掩好门窗。

      房内霎时漆黑一片,遇鸢轻轻掀开槅窗一角窗纸,借着月色往窗门外望去。

      竟看见方才围在道路上的其中两名官兵,此刻蹑手蹑脚地走在驿馆内。

      遇鸢抬首,正想告诉宋旻,却浑然未觉宋旻已站在她身侧,同样地探首望向窗外。

      便就这一刹,她的唇触在宋旻的耳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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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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