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

　　慕染步步后退，黑衣人步步紧逼，直到背后一凉，才发觉整个人已经退到了墙角。
　　她感觉双眼掠过一抹寒光，不知道来自头顶的凉月，还是用来杀自己的匕首，亦或是黑衣人鹰隼一般的双目。这抹光刺痛着她，让她从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都凝结出了森森寒意。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完了完了。
　　全完了。
　　她自问来到易安城这么长时日，虽然也担不起“小心谨慎”四字，但也没到处招惹是非啊。虽然师兄那句“多喝热水”砸了不少大夫的招牌，但也不至于让人起了杀意吧……
　　她想到了瞎子师兄，想到了梵清山，想到了师父清怀终日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有小柒和烙饼，还有南风那老顽童。
　　南风……南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临走前老顽童是不是还送了一把短剑来着……
　　诚然，她遵照了南风老头的嘱托，日日将短剑藏在袖中。但易安城的治安也没什么令人担心的，久而久之也便忽视了。
　　她背着手，将左手袖子抖了抖，果然还在这里。
　　她胡乱想了一遍南风道人交给她那几个剑诀身法，睁开眼，一咬牙，短剑出鞘，直冲黑衣人刺去。
　　按正常的逻辑，到这种危机时刻，别人若有杀手锏早该晾出来了，黑衣人自然想不到居然会有日日揣着把短剑、死到临头却想不起来要用的人，所以见到慕染蓦然出招后显然有些错愕。但这种错愕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黑衣人就恢复了平静，眼中杀意乍起，伸出一只手来想缚住慕染拿剑的手。
　　慕染很熟悉这招，因为起初每次瞎子师兄叫她师妹的时候，她都会像黑衣人这么出手，然后宋扬就会伸出大手来轻而易举地扼制住她。
　　谁知道玩闹般的打架，到现在居然有了用处。
　　她下意识地将身形往旁边撇去，用短剑往黑衣人肩膀挑去。寒光打闪，与月光无声碰撞，饶是黑衣人也愣了一瞬。就那一瞬，慕染推开了黑衣人，撒丫子往胡同深处跑去。
　　她自认逃命功夫不错，这其中有梵清山每天上山下山练就出来的，也有南风老头学到的，还有被清怀师父追打出来的，加之这里地形繁复，竟是跑了很久都没被追到。
　　只是她是靠双脚，黑衣人却是靠元气轻功，她还是能感觉得到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感觉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肺部马上就能炸裂开来，嘴里不断喘着粗气。
　　所以当她看到不远处好像有个人影，干脆也不管什么黑衣人白衣人，一头便往人家怀里撞了过去。
　　那人顺势胳膊一带，就将她推到了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这道身影依旧是那般不染一丝红尘，虽然看上去有些消瘦，但她此时却觉得很高大，似乎若有这样一个身影能一直这般，就是面对全世界，也不再惧了。
　　那人将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小染，我来了。”
　　一颗担惊受怕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慕染的目光良久才从他雪白的衣衫上移开，见他一手握着自己的手，一手提着两壶酒，也没拿趁手的兵器，就把自己的短剑递了过去：“你、你先用吧……”
　　“收起来吧。”宋扬把另一手的青梅酿塞进了慕染的手中，笑道：“别弄洒了，一会儿还要庆祝呢。”
　　在他们的身后也赶上来很多黑衣刺客，看来宋扬也没有逃过敌手。但他却完全无视这种强烈的压迫感，缓缓转过身，拍了拍慕染的头：“害怕就将眼睛闭上。”
　　慕染确然很害怕，却不敢把双眼闭上。比起看到血腥的场面，她更害怕自己会错过什么，再睁开眼看到谁倒在血珀之中。
　　黑衣人互相示意，咣当几声长剑一齐出鞘，瞬间寒芒乱闪，都往中间的两个猎物刺去。
　　宋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像是天神的低喃一般，虽然声音不大，却有一股莫名的威慑力。声音落时，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把剑来。
　　这把剑不知比黑衣人手中的普通长剑大出几倍，提在宋扬手中却毫不费力。宋扬挽了一个剑花，剑身迸发出一凝冰蓝色的光芒，逼得慕染眯缝上了双眼。
　　那一凝如天光下的静湖，闪动着乍眼的波光，而气势像北山用不会化的皑皑白雪，冻的人直入骨髓。六月天里，却当人不禁打哆嗦。
　　宋扬低喝一声，脚尖踮地冲天而起，长剑光芒越加盛势，在剑身上绽放了无数多冰花。等光芒耀眼到人眼无法承受的地步，寒芒炸裂，化成一道剑气，向四周扫荡开来。
　　慕染还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周围的黑衣人一个个摔倒在地，连一声临死前的哀嚎都没有，就这么永远地睡着在地上，溅起一地血花。
　　宋扬缓缓跃下，打了个响指，巨大的长剑便在慕染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双眼恍惚，嘴长得老大，腮帮子都感到无比酸痛。
　　没来得及让她多想，眼前人突然将她揽入怀中，双脚轻轻一提，便往黑暗的上空和璀璨的星河直冲而去。
　　慕染感受着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感受着白衣瞎子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感受着脚下的虚无一片。
　　这是梦吧？
　　诚然，她不是武学世家，但也知道这世间武道没有能空手变剑的本事，更没法不接住任何外物就腾飞而起。
　　这种场景，她倒是在神魔志怪的小说话本里那些神仙的常用招数。
　　大概是头一天睡觉前看话本了吧，居然能做出这种梦来。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夏风的清凉，心道这个梦倒是无比真实。
　　不过这梦的前半段也忒吓人了些，她虽然是大夫，却也没见过这么多尸体和血花，一想到刚才的险境，忍不住拽着宋扬的衣角呜呜抽噎起来。
　　“好啦丫头，你把眼睛哭肿了，明日如何进宫面圣啊？”风裹挟着宋扬的轻柔之语，飘飘然地传到了慕染的耳中。
　　慕染想想也对，反正就是个噩梦，把眼睛哭花就不值当了。
　　“小染，你想去哪喝青梅酿？”
　　慕染思索片刻，想着难得做一个凭自己意志玩乐的梦境，不好好利用可惜了。她抬起头，看着瞎子师兄不染红尘的脸，和脸上系着的那道白绫，嘻嘻一笑：“我想去皇宫。”
　　“好，就去皇宫。”宋扬二指一转，飘荡在天空的身形转了方向，竟然真的往皇城而去了。
　　他们如两缕幽魂一般，飘过崇文门，飘过太和殿，飘过中和殿，飘飘然坐在了最大的金銮宝殿的重檐歇山顶上。
　　三殿巍巍然伫立于夜空之中，没有太多灯光，却使璀璨的星空黯然失色。她站在屋顶之上，拍拍身边呲牙咧嘴的屋脊兽，张开双臂，尽情让晚风吹入自己的衣袖，飘飘欲仙起来。
　　她张嘴要喊，却一下被宋扬捂住了嘴，压低声音道：“隐去身形我还可以，声音我却控制不得，你这么喊是想吵醒圣上和娘娘么？”
　　慕染无辜地眨了眨眼，心想这不是梦境嘛，怎么还这么多规矩？
　　宋扬笑着拍了拍她的脑门儿：“你还没喝青梅酿呢，怎么就醉了？”
　　慕染感到感觉脑袋一片冰凉，还有微微麻意。
　　诶等等……是不是谁说过，梦境不会有感觉来着……
　　她用力拧了一下胳膊，妈呀……真疼。
　　那那那那……这不是梦？
　　若不是梦，那么黑衣刺客、宋扬的光剑、飞天入皇宫……都是真的？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脑子一片混乱。
　　“想什么呢？”宋扬已经打开了酒壶，青梅的清冽之气扑了上来，蒸腾起微醺的气息。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啊……”她喃喃道，灌了一口青梅酒，唇齿喉咙都感觉一股辣意。
　　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对坐着，相继无言。

　　在慕染的印象里，瞎子师兄就是一个秘密很多的人。她好奇过他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他一直不说，她也就不逼问。
　　只是今天为了救她，宋扬的秘密被彻底暴露了出来。
　　如果宋扬不给她任何解释，她就依然不会问。
　　宋扬猜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翻手变出那柄长剑，此刻没有蓝光，慕染看清了剑上繁复的花纹，似乎是一个羽毛的图案。
　　“它叫什么？”慕染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问，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
　　“仓皇。”宋扬一字一顿答道。
　　“这可不是个好名字。”慕染皱了皱眉。
　　宋扬微微一笑，也没解释为什么这柄古剑会叫“仓皇”这种怪名字。他扭过头问她：“你知道北边有什么吗？”
　　“北国啊。”
　　“北国之北呢？”
　　慕染哑然，在她的印象里北国就是最北的地带了。
　　“北国之北，有极天岭。”宋扬解释道。
　　慕染挠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极天岭上有人，常年住在冰寒之中，称为羽族。”宋扬继续悠然道：“他们不是神，也不是仙，只是跟凡人不太一样而已。他们是蓝色的瞳孔，无翼却会飞，能用天地之气纳为自身灵力，就是你们所谓的……法术。”
　　宋扬系下了白绫在脑后打的死节，那条白绫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慕染的手心里。
　　白绫之下，是宋扬冰蓝色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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