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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视我的眼睛(5)
入间已经清醒数十分钟有余了,从睁开眼睛的一瞬就不停地流泪,抽纸被他用掉了大半,垃圾桶里丢满白花花的纸团。他哭得很用力,趴在桌上不愿起身,医生安抚着他耸动的肩膀:“抬起头来吧,压迫肺部你会更难受。”
他抬起头来,医生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他的表情。像羽毛拂过手心,柳絮钻入鼻尖,日光晒伤皮肤,医生突兀地捉紧胸襟,产生了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但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这样做显然太唐突,医生焦急地来回踱步,调整紊乱的呼吸,用颤抖的手指将钢笔挂回胸口,整理桌面的文件。
“治疗结束了。”他干哑的声音宣布,“我先下楼给警察们汇报结果。”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入间抓住他的衣袖,医生心跳一滞。
“……没有哦。”
“可你看起来好像很慌乱……迫不及待想逃走。”
尽管入间的蓝眼睛恢复了光泽,他脸上仍有迷惘之色,医生叹了口气:“我认为你需要一点私人时间去消化刚才的记忆,我不想打搅你。”
“谢谢……我没事了。”他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用手背抹掉滑下来的泪滴,“你已经知道案件的真相了吗?”
医生道:“没错,但最终结果如何得交由警察们判断,我不过是给出治疗过程中你的真实证言。”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他小心翼翼地征询着同意,医生忍不住笑了一声,主动牵起他的手:“当然可以。”
心理咨询室一楼设置着宽敞的会客厅,中央空调无声运转,空气里弥漫着盆栽的青草香。为了区别于普通医院,烘托截然不同的惬意氛围,咨询室被打造得更像一家高档咖啡厅,两名警察正坐在真皮沙发上交谈,见医生领着入间下楼,立刻站起来。
“结束了吗?”
“结束了。”
医生与其中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刑警握手,将入间安置在靠窗的独立小沙发上,招呼前台添了两杯新茶。
“铃木君也要旁听吗?”另一个年轻的刑警瞥了眼正襟危坐的入间。入间糟糕的心理与身体情况他看在眼里,如果揭露真相对受害者造成近一步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医生亲昵地揉了揉入间的脑袋,坐上他身旁的大沙发,像为了证明他们之间存在秘密约定,故意道,“对吧?”
入间急切点了点头,年轻的刑警发现了他微红的耳尖。
“咳,好吧。”
四人围着玻璃茶几坐成两组,医生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报纸:“我们先从这篇二十四号的新闻开始——男子在海环街酒吧喝酒后,返回公寓途中便意难忍,向街边的路人打听公厕位置,误入海环路废园区。在草坪中方便时,听见一栋漆黑的废弃平房内传来求救声。
“他闻到令人作呕的剧烈腐臭,用手机通过破玻璃照亮平房内部,发现三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与一名奄奄一息的幸存者,随后报警。幸存者铃木入间,十七岁,学生,身上未检查出明显外伤。三具尸体其中两名为铃木入间的父母,另一具身份尚未查明。”
他照着新闻一字不漏地重念了一遍,然后才说:“入间君一家于二十二日早上六点开车前往海边郊游,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返程,在稻田村山路附近撞见了嫌疑犯宫本治。嫌疑犯先用石块攻击汽车挡风玻璃,迫使铃木一家停车,而后使用弹/簧/刀威胁驾驶座入间君的父亲下车,要求入间君与他的母亲互相捆绑手脚,最后再将入间君的父亲捆住,一同丢到后座,驾驶汽车开往海环路废园区。”
他又取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照片,摆上茶几。照片打印着一个无精打采的青年男子,他留着一头及肩的油腻长发,双颊凹陷,眼中遍布血丝,下颚青色的胡茬有几天没有修理过了,宛如一个流浪汉。入间看了几眼,显著的外貌特征迅速让他将其与记忆中的兜帽男子对上号。
“这个人是……”
“你认识他吗?”
“他就是绑架我们的人。”
入间笃定的指认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要确定心中所想,入间踌躇片刻,支支吾吾问道:“他、他叫宫本治?他被逮捕了吗?”
医生说:“没有,他已经死了。”
入间惊讶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警方在现场发现了三具尸体,最后一具身份不明的就是宫本治。”
“怎么会……?他为什么会死?”
“我们也想知道,入间君。”医生叹息,“所以才会对身为唯一幸存者的你进行催眠治疗,但事实上在绑架中你一直处于失明状态,没有亲眼目睹案发时的情况。”
“他的死因是什么?”
“这个由木村警官为你解答吧。”
名叫木村的正是那位中年刑警,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说得言简意赅:“刀伤致死,凶器是一把弹/簧/刀。”
入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木村没等来回应,与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才自顾自继续道:“嫌疑犯宫本治死于弹/簧/刀一击毙命,铃木夫妇死于失血过多。铃木君的母亲身上有大量淤青,共两处刀伤,一处在腰腹部,另一处在大腿动脉上。而铃木君的父亲,他的身上足有十四处刀伤,头部和四肢存在淤青,手掌与胳膊遍布防卫痕迹。
“法医鉴定铃木君的母亲死于二十三日早上五点到七点间,而后是嫌疑犯宫本治,死于二十三日早上六点到七点间,最后是铃木君的父亲,死于二十三日早上七点后。”他冰冷的声音像在朗读一则任务报告。
“我们推断宫本治杀死了铃木君的母亲,随后铃木君的父亲徒手与宫本治进行过搏斗,最终两败俱伤。现场多处家具破损,墙面与地面的部分血迹呈溅射状,我们做过鲁米诺测试,无潜血反应。凶器弹/簧/刀上面共有两人的指纹,分别为宫本治与铃木君的父亲。
“铃木君身处另一间房躲过一劫。”入间始终低着头,因为背光,木村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料想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听到如此残酷的现实都不会好受,他忍不住放缓了音调:“父母用生命守护了你的安全,他们一定希望你能幸福地活下去。”
入间眼中氤氲着雾气,世界在面前模糊。十七年来,他极少从父母身上收获到半点爱护,成长环境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幼儿时期,别的孩子在公园中玩纸飞机和沙铲,他则不得不充当父母的玩具,配合他们玩耍。他以前结交过朋友,因疲于打工而逐渐疏远,最终断了联系,他也曾梦想像正常孩子那样上学放学,与同学们聊天打趣,为考试或作业操心。
然而他却庸庸碌碌地磨损了宝贵的青春,即将迈向成年。他不曾抱怨过什么,既然这是父母的意愿,就不该辜负他们希望。每当他领完薪水,将信封交给父亲时,父亲会给他一个厚重的拥抱,母亲温柔的手会落到头顶,说出他最想听的话——“入间真厉害啊,不愧是我们骄傲的宝贝。”
为了多见几次父母的笑脸,继续打工下去也无妨;为了多体会几次父母的体温,他愿意多付出一些。
付出不一定换来收获,不付出一定没有收获。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入间总结出了这句残酷的丛林法则。
随着逐渐长大,他开始对父母的态度产生一些疑问。他们是否真的爱自己?繁忙的生活不容许他思考太多,这个问题本该像一只游离的漂流瓶,随波逐流,永远到不了彼岸。
如今父母为了救他,奋身与歹徒搏斗而死。得到最终答案,他反倒不可置信。麻痹般的惶恐冲刷着神经,他捂住嘴,胃袋抽搐,几欲呕吐。
医生握住他僵硬的手掌:“没事的,有我在。”
他注视着医生的眼睛,没来由地感到安宁。四肢浸泡在孔雀蓝的湖泊中,抚平了方才诡异的焦虑。
“铃木君,你还好吗?”木村担心地问道,“如果不想听可以上楼等我们。”
“没关系,继续吧。”入间摇了摇头。
大厦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尖锐的闪电钢针般刺破苍穹。乌黑色的积雨云结出一张铺天巨网,入间端坐网中心。玻璃窗隔绝了两个全然相反的世界,明明室外狂风呼啸,草木乱颤,这里却犹如一间温室,体会不到雷雨将至的急迫。
医生用遥控器合拢窗帘,打开会客厅的吊灯。暖调的灯光洗尽深沉的空气,为众人染上虚假的铂金色。
“刚才说到哪里了?”他若有所思地玩着自己的食指,重新引导话题,“……嗯,入间君的父母为保护孩子,与嫌疑犯宫本治搏斗而死。根据今天的催眠治疗,入间君的梦境与木村警官的推断基本吻合,嫌疑犯将三人带到案发地,分开幽禁了入间君与他的父母。他失去视觉,曾明确被人带到一张折叠床上,用镣铐限制自由。
嫌疑犯与两位被害者因金钱发生过剧烈争执,威胁被害者解除手机保护,交出银行账户密码,达成目的后出尔反尔,对两位被害者施暴。随后入间君听到手机振动声,嫌疑犯驾车离开案发现场。”
医生复述了一遍入间的记忆,总结道:“关于手机的振动声,有两种可能。一,嫌疑犯宫本治的电话或邮件;二,两位被害者的电话或邮件。嫌疑犯的尸体携带着三部手机,警方比对了通讯记录,二十三日凌晨两点左右,嫌疑犯曾接到一通电话。电话由一家挂名的信贷公司打出,这家公司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高利贷。
“二十三日凌晨两点三十分,废园区东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拍下了嫌疑犯宫本治的身影,他购买了十罐啤酒和一包香烟——这也与入间君的梦境吻合,归来的嫌疑犯手上拎着塑料袋,入间君也听见了嫌疑犯喝酒的声音,饮酒后的嫌疑犯更加暴躁,偶尔自言自语,对入间君的父母抱怨,将罐子丢到水泥地上,发泄愤懑。
“随后入间君进入昏睡状态,被现场的巨大响动吵醒。他听见母亲的尖叫,还有乱七八糟的冲撞与搏斗声,也听见了利刃刺入皮肤时发出的噗嗤声。”
医生喝了一口茶,表示结束发言,木村顺势接下他的话头:“嫌疑犯宫本治,无业,无固定居所,无父无母,有赌博的恶习,长期辗转各个高利贷公司,以债还债,最后欠下无法偿还的巨款。这起案子的凶手无疑是宫本治,他因为无法偿还贷款,盯上铃木一家,产生绑架劫财的念头,最终自食恶果。”
“骚扰铃木君长达一个多月的跟踪狂也是他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刑警突然问道。
“我想那是嫌疑犯在踩点,他必须摸清铃木家的底细才能出手。”
“可为什么偏偏骚扰铃木君呢?铃木君只是一个打工的穷学生啊,嫌疑犯孤身作案,应该先从铃木君的父母身上下手,判断他们的家庭是否富裕,是否具有防卫能力。一般情况下,家庭成员如果有男性,作案会困难很多,嫌疑犯与铃木家无冤无仇,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下手,独居的青年或老年人更适合。”
“白石警官真厉害呀,居然从嫌疑犯的角度分析问题。”
医生直白的称赞让年轻的刑警害羞地挠了挠头:“没、没这回事,我只是觉得犯罪动机有点牵强。”
“这个问题我应该能为你解答。”医生微微一笑,“其实入间君的家庭跟普通家庭不太一样,他的父母根本没有工作,入间君也休学长达四年了。”
白石瞪大了眼睛:“家里的成年人不工作,他们怎么生活?”
“一直以来都是入间君在养家。”
“这……也太离谱了……铃木君才十七岁,这是虐待儿童啊!”白石厉声斥责。
“嫌疑犯偶然注意到这个长期在外打工的孩子,发现了他父母的异样。入间君一人撑起了整个家,赡养着两条有手有脚的米虫……抱歉,失礼了。”医生像说漏嘴,困扰地皱了皱眉头,“……总之,入间君的父母靠入间君的钱放肆吃喝玩乐,还留着大笔存款。这样扭曲的家庭使嫌疑犯产生了自信,跟踪入间君是因为他必须弄清楚目标的生活作息,入间君的父母根本没有正常成年人的心智,长期享乐使他们软弱无能。”
“呼,明白了,真可恶啊。”白石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在说入间的父母可恶还是嫌疑犯。
“木村警官还有什么疑问吗?”
木村沉声:“铃木君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
“我想没有。”医生惋惜道,“他目前只记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而且我无法确认明天他的记忆会不会再度重置。”
记忆停留在二十一日,止步不前的可悲少年。木村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靠窗而坐的入间,旁听完案件详情,那孩子脸上一片麻木,他处理过无数凶杀案,第一次见到如此淡漠的幸存者。
说淡漠或许有些过分,入间失忆了,同时也丧失了对案件的恐惧,对亲人的情感,几乎一无所有。不过还好,案件调查已经结束,他不用再昧着良心催促医生还原真相,入间往后还有充裕的时间接受医生的治疗。
木村跟白石走到咨询室门口,感应门检查到温度,自动开启。医生为两名辛苦的刑警送上雨伞,挥手作别。
“这段时间麻烦你们照顾入间君了。”
紧跟上来的入间不明所以,疑惑地问:“我不用跟刑警先生们回医院吗?”
木村笑着摆手道:“我们始终不是你的监护人,你也该回到恋人身边了。”
“恋、恋人?!”入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白石尴尬地咳嗽一声,暧昧的视线在入间与医生间流连:“祝你们幸福,下次再见……”
返回医生的办公室,入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找回跟医生交往的记忆,不知道医生的名字,然而警察们不会平白无故跟他开玩笑。如果医生是他的恋人,先前亲昵的举动自然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他用余光悄悄关注医生的动向。
入间气馁,无论否认或肯定,本以为医生会亲口为他们的关系解释点什么,但对方的举动一切如常,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悠闲地看报纸,并未因突然揭露的关系慌张。
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意“恋人”这个词吗?入间憋不下去了:“我们以前绝对认识吧!”
医生放下报纸,眼中带笑:“可能吧?”
“我们真的是恋……恋人?”
“你觉得呢?”
太狡猾了,完全不正面回答。正当入间急得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应对,医生却走过来吻住了他的嘴角。
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迅速攀高,所有热流都集中到头部。虽然他忘记了医生,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感情,入间想,至少现在这份真实的心动值得漫长的时间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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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拖得太久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文风了(企鹅挠头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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