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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跳完舞后碧城感觉疲惫,他们就很早地回去了。那天住的是一家民宿,因为没有多的房间,龙哥才勉强答应可以和碧城住一个双间,碧城当时坐在行李箱上看着龙哥笑,她说,那这个就拜托您了。
说是双间,其实中间的隔离还是蛮严实的,有一道厚厚的门需要打开。回去后龙哥看了会儿手机,这么多天没有接到公司和助理的消息,他还不怎么适应,打开了手机都不知道干啥,其实也许他们也知道,自己需要有这样一次假期。他发消息给碧城,问她在干嘛,但碧城没回,龙哥心想她可能睡了,于是就准备去洗澡,但水龙头里死活不出热水,没有办法,再尴尬也不能洗冷水澡哇,而且他觉得他们的伟大友谊是可以的。
他拿了衣服去敲门,但里面没有动静,龙哥心想她可能是真睡了,那就悄摸摸进去洗完就完事了。于是他缓缓把门打开,接着看见黄色的光照在墙壁上,那个光亮还在不稳定地跳动,门开得大了一些,这时,他才发现碧城正坐在桌子前,头发乱在身上。
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烟雾从她的身上散出来,她正在抽烟。龙哥又往里踱了几步,惊讶地看见蜡烛的火焰之所以跳动,是因为碧城在上面划,起初他还以为她在用烟划,但其实碧城把手指放在了火苗上,可她竟浑然不觉。
那根烟在指间几乎已经烧尽,没有熄灭的烟蒂烫到了手指,碧城才缓缓动了一下,侧过头,两根手指拈着玩物一样把玩那根烟蒂,然后她朝自己的胳膊下面按下去,烫出火星的烟头抵在她的皮肤上,她先是缩了一下,整个人向内蜷曲,慢慢地又舒展开来。烟已经灭了,她又去拿第二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龙哥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臂,她没有反应,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用失焦的眼神空洞地看向龙哥,她的眼皮肿得厉害,身上是烟草的味道,可是在灯火下又这么美。
龙哥看见,她得胳膊下面,白净的皮肤上已经烫出了好多印子。
“等一下。”碧城极为艰难地说,把烟放在了桌上。
龙哥坐在床边等她,过了很久之后,碧城缓缓地开始说:“其实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承受不住那些城市的老城区街道的人间烟火味,看到生活的人们会很难过。”
龙哥沉默了一会,问她:“是今晚大家的酒宴让你觉得难过了吗?”
碧城又发呆了很久。
“旅行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啊。”她用双手捂住脸,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语言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只是形成了这样的一种交织,像不得不做的缓冲,“你从一种惯性之中抽身出来,要在几天的时间里把用所有代价换来的那点快乐都享用尽了,而且,为什么会这么折磨呢?就像每一次新年的假期,和家人一起做饭、出去玩,结束了之后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狂欢之后都是死一样的寂寞。活着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压制自己的欲望,可人世间的快乐又偏偏那么低廉,那么不值一提...我们走过那么远的路和时间,只为了来换这么一点点快乐,它究竟为什么要抓住我们呢?几十亿人不对它发问就活完了七十年,为什么我们这么孤独?”
碧城安静地说话。眼泪划过脸颊掉下来,龙哥知道了是什么令她去死,她应当已经为此哭过了无数次。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碧城的手机上一闪一闪的,龙哥发了消息让柜台服务员再送一箱啤酒来。
火焰在碧城得大而亮的瞳孔跳动,她侧过头像是在拿捏词语,晶莹的泪点在火光下透亮闪烁:“人就是这样的,从没想过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后该怎么办,对坠落置若罔闻,以为自己征服了这颗星球,终于可以面向宇宙了,可是连深海都没有抵达得彻底...有时候我猜测,人和世界本身就只是又一根线联结起来的,而且这根线有时候勉强能够感知,然你觉得自己还有依存,可有时候又弱得几乎不存在了,有时就几乎断掉。”
龙哥站起来想去拥抱碧城,想去安慰她,可是她不再说话,忽然咬着嘴唇伏下头,像是一口气被闷在胸口,再吐出来时就已经撕裂了喉咙和灵魂,她哭得越来越厉害,龙哥站在原地不敢动,他说:“你...有什么困难,我能不能帮你?”
可碧城哭得止不住,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压制着得,龙哥问完这句话后立刻觉得自己愚蠢,并且无力,他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大佛普拉斯》,一个收破烂的人去一座废弃的屋子里捡东西,另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就坐在废墟中间,收破烂的人把窗户拆了搬走,那个人也不动弹,双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收破烂的人就去问他,兄弟啊,有困难么?
当然是有困难,但是男人的膝盖上下翻动,终究欲言又止。明明是无法相通的,他们想要互相去理解,可是这并非是一份热情的主动就可以突破的,有的痛苦与他人的隔离复杂万分,不在一个维度。
“没关系的,不想说也没事,我陪着你。”龙哥拉开了一罐啤酒,自己坐在床上喝了起来。他觉得每一秒都如此煎熬,直到碧城停止了哭泣。
她的眼睛红而暗,额头冒出的汗沾着头发。
“你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吗,我把博尔赫斯送给了她。”
“我记得。”
碧城苦笑了一声:“因为她和我太像了,她也一样,一眼就看出来我和她是一样的人。我的家庭和你不一样,要说惨是称不上的,我爸妈都是工薪阶级,我们家的条件不算好,但也过得去。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每天吵架,一开始在房间里吵,我在自己的小桌子上做算术题,可是完全没有办法写啊,我把耳朵捂住,那声音像找了缝隙一样钻进来,我闭上眼睛把头撞在桌子上,可是脑子里自然就浮出了他们争吵的样子,指手画脚,怒目相视...等到他们吵完了,摔门出去,那声音在我耳朵里也不停止。”
“再长大一点,他们开始去阳台吵,我听不见声音,可是能够看见他们。当我抬头看的时候他们就收敛着,有时看楼下,有时看着我,等我把我低下做题时,我知道他们还在吵。我后来想,他们始终不离婚应该也是因为我。”
“你知道吗?在医院里的时候,最能安慰到病人的话可能不是存活率能有多高,最终能恢复到什么样子,可能是‘别太担心,你这个病很常见,很多人都在得’。人就是这样子,以前我的朋友们这样安慰我,我也这样安慰自己。你无法选择,也不能够改变什么,生活从你被迫接受开始就已经是这幅样子了,可是,我最受不了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龙哥说:“不是他们对你不好。”
“对,是他们做的那些以为是对我好的,但其实完全相反的事情。每次他们吵完架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你能想象那个场面有多压抑吗?可是你不能说,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开心地吃他们为你准备的饭,他们奔忙、争吵,和别人有时斤斤计较,有时放下脸面,很多不就为了这些物质吗?你再压抑也不能表现出来,有时候他们实在绷不住,在饭桌上吵,外婆在的时候会把我拉开,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外婆说,你不要难过了呀,爸爸妈妈已经这样了,你不能这样,乖啊。”
“每一年过年前,外婆和特地给我一个红包,像是安抚的意思,这是我和她的秘密,她会带我去买一点我想要的东西。其实我不需要什么东西,这么做对我的情绪于事无补,有时候我在路上问她,我爸妈到底怎么了,她不告诉我,她说,乖,今天想买什么外婆都买给你,我想生气,但是她抱住我,把我的头发捋顺,说我长得真好看。我怎么能忍住不哭呢?就是,我们都很难,你想象不到的难,那些东西我们自己都无法战胜,从来没有想过一点胜算,你要我们怎么办呢?而且,我们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要怎么样?你要活下去,你就只能接受,大家都能这么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想着死?”
龙哥蹲到了碧城的身边:“那可不可以先不要想这些?虽然这些问题存在而且难以解决,但你作为你自己,你可以先小小地自私一些,只为自己活一段时间试试啊。”
碧城笑了一声:“不是的。”
她趴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就算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活得很轻盈,很不计后果了,你看不出来么?这些时间来,包括以前,那么多人都说我婊,我没有去否认,因为我就是这样啊,连活下去的支撑都没有了,光是日常的琐碎和无意义就能够击溃我,我还在乎什么有的没的啊?我们经过的这些日子,谁会在意我们在做的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不希望你这样啊。”龙哥打断了她,他忽然很着急,可又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怎么会是有的没的呢?如果你觉得累你就先离开这个行业一段时间,你的朋友、那些爱你的人,看到你是被这样对待的,他们怎么接受?”
碧城沉默了片刻,接着平静地问声音冷冷的:“那天你看见了?”
龙哥意识到自己不该在现在说的,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他点了一下头。
碧城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又把脸埋下去,她叹了一口气,龙哥感到一阵寒冷:“你这样讲,和之前的所有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龙哥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像世界上真的就只剩下这些少得可怜的句子能让他使用。他忽然很想向什么东西争斗,把它撕得粉碎,打到头破血流,可是又不知道对象是谁,深不可测的无力与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的心从未有过地辣辣地痛,他忽然想起碧城的舞,那时他似乎看见了那种美的具象在和一整个病态的世界对抗,如同玉碎一般的鲜血淋漓,跌到地上声音清脆,像是世界从一条缝隙裂开来。龙哥走到窗台喝酒,脸不知道为什么而通红,他看着下面陌生的道路,甚至能够看见上面每一粒沙尘,无数的夜晚,数不清的人类曾围着篝火跳舞、打鼓、喝酒,曾躺进巨大的脚印,走进森林里去埋葬,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那些故事,也没有一片土地被长久地冠以某一个名字,有的只是一代又一代生而复死的人,直到已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多,永无止境。
等他意识到酒喝完时,碧城已经趴在床上睡着,她太累了。龙哥忽然想起她总是忽然就累到犯困,有时站着都能睡着,夜晚对于她来说,大概太难度过了吧。龙哥没有回去,他怕碧城晚上起来又自残,所以就坐在墙角,一瓶一瓶地喝啤酒。他的心从没有这么空荡且煎熬过,到了深夜时,他拿出手机无意识地打开了碧城的微博,那时他已经有些头晕,可是还是看完了在他进来前碧城发的那一条:
“在夜晚奔跑的最快的,是月亮。它环绕地球的速度每秒有一千米,也就是说,在那些月光的临界线上,在所有被投射的区域里,它都落到了地上,在每一条夜晚的街道里飞奔,永恒地推进,每一秒就是一千米,大地上相爱的人或者分离的人们还抬头看它留下的遗迹,等待它下一次到来,可是一颗永远在大地上奔跑的月亮啊,它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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