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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不退的雨夜
我是不喜欢下雨的。
尤其是南方的冬日冷雨,最为致命。
雨丝是斜的,淅淅沥沥落个不停。那寒冷侵入到骨髓里,裹着棉袄还是被风刮的疼。即便撑着伞,外套也会濡湿。走进教室又被人群的热气所包围,冷热碰撞,搞得我头晕脑胀。
下着雨的天气里,总觉得自己不属于教室。一颗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这是一节美术课前的课间,我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雨雾。
美术老师从我父亲上高中的时候就在这所学校任教,再有一年到了退休的年纪,因而并不热衷于上课,每节课只是给我们放动漫《名侦探柯南》打发时间。
大约是因为年纪大资历老的缘故,他如此懈怠,学校领导却也不曾过问。
几乎每节美术课,班里同学们都盯着屏幕看得津津有味,唯独我一个心不在焉的。
我总想做特立独行的事,成为标新立异的人。但凡大多数人喜欢的,我偏不会喜欢。
这节美术课的前一天,文艺委员从老师办公室领了差事回来,说让全班同学提前准备好4B铅笔和削笔刀。
林雨申自告奋勇帮我准备了这些。
原本美术课的时候我左右的人都是固定的,一个是我舍友,一个是我死党。我们仨在班里是人尽皆知的铁三角关系。这节课,林雨申非要坐我旁边,提前跟她俩打了招呼。
纵使可爱的小女友在侧,也无法打消我对于雨天的厌倦之情。
而这份厌倦,很快就因为美术老师的到来而被冲得烟消云散。
老师拿了一叠标准的绘画用A4纸,让第一排同学往后传,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到底都是孩子,全班同学都被老师这波操作逗弄得心痒痒,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等到大家都拿到了纸,老师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才缓缓开口:“我想让大家画的,是你现阶段最在意的人,当然,这个人也可以是你自己。”
“请大家用一节课时间完成它。这幅画不必上交,我会在你们埋头创作的时候悄悄经过你的身边进行观察。希望每个人都足够用心,不会有人在意我的脚步。”
听完这番话,我的绘画之魂熊熊燃烧。
小学学习素描,初中学习国画,上了高中课业紧了,本身也没有往绘画这条路上走的打算,母亲不再为我找老师,父亲也不再每周末驱车送我去老师家中学画。
老家有一面墙,墙上贴满了这些年我最喜欢的素描习作。搬新家的那日,我在学校,父母没把墙上的画撕下来收好带走。等我想起来,租客已经进了家门,把整面墙上的画当成垃圾废纸给扔了。
说不清幼小的我有多失望。
但我似乎从来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失望了会自愈。任何人在我这儿犯了错,都可以被原谅。
年岁渐长,我也就渐渐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个画痴。有了灵感找不到画纸,就拿起笔在家里的门上速写,在镜子上挥墨。画完了,乐呵呵地欣赏许久,趁着父母回家之前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去,抹得干干净净的。
我还忘记了,初中美术课,每次埋头作画,我心里就安静得不得了,同桌跟我讲话也是充耳不闻。等到我画完了,美术老师会走过来捧起我的习作啧啧称奇,屡次劝我一定要考虑去参加全国大赛。吕传剑也跟着得瑟,对着四周的同学嚷嚷“看看我妹,厉害吗?”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素有自知之明。我认为,靠着画画不足以混出个样儿来,现阶段的我还是努力读书吧。
这世上有太多事比读书难多了,比如打游戏,比如骑自行车,比如吹泡泡糖,比如跳绳跳皮筋,比如打麻将,再比如踢毽子。
你们没猜错。刚才列举的那些,我都不会。我只会念书。
有一次我跟林雨申说了这些,以为她会笑话我,没想到她听完了淡淡来了一句:不,你明明就还会别的。
我还会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你还会喜欢我呀。
得,又给我闹一个大红脸。
想着这些,手里削笔的动作也就磕磕绊绊的。林雨申忙不迭按住我的手。
怎么了?我用眼神问她。
“你别削了,我来吧。真怕你笔没削成,把自己的手削下来一块肉。”她边说边摇头,还不忘宠溺地朝我眨眨眼。
我投降了。上主科的时候我不允许自己心猿意马,上个副科谈恋爱,老天爷不会怪罪我的吧。
我把两只手交叠地放在桌上当枕头,随后把头靠了上去,脸朝着林雨申的方向。
这样做,其他同学瞧过来,会以为我累了趴桌上睡会儿。只有林雨申能感受到我炽热的目光锁住了她。
要不然,这小妮子的脸和脖颈怎么会越来越红呢。
逗她可真是有趣。
等她削好了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很久的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就开始在白纸上勾勒线条。
既然某人都跑到我邻座来监工了,我还不得乖乖地画她的模样吗?只是,我想把她画得更俏皮生动一些。
那时的我最喜欢的动漫女主是《网球王子》中的龙崎樱乃。性格文静腼腆,富有正义感,外柔内刚,待人真诚友善。有着温柔的眼神和不需要化妆也很漂亮的面孔。紧张的时候说话会吞吞吐吐。
简直是二次元版本的林雨申嘛。
有了灵感,我作画的速度很快。不过为了给林雨申一个惊喜,我故意左手竖着美术书挡在我和她之间,没有用左手支撑纸张,单单用右手完成了一幅画。
完成后,我在右下角郑重其事地签上名字,再写上日期,之后把画夹进了美术书中。
这会儿我有闲情逸致来看看我家林雨申小朋友的作品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的难以想象,一个秀气的小姑娘能画出这样令人不忍细看的画。
尽管是小学生的作画水平,我还是一眼认出纸上的人是我自己。
后来她带我吃了人生中第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我才咂摸出那一时刻,心里升腾上来的甜意里,满满都是冰淇淋的味道。
下课铃响,林雨申大大方方地把她的画送给了我。我没有这么坦荡,只把美术书连着我的画一块塞进了她的书包里,不忘叮嘱一句:别在学校里抽出来,晚上回了家再看。
从美术教室的楼里出来,我们准备走回教学楼。毛毛细雨演变成了中雨,而我们两个只带了一把伞。
我比林雨申稍微高一些,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撑伞的人。
她走在我左边。我用右手撑着伞,左手搭在她的左肩上,防止她被伞上滑落的水珠淋到。
在我们回教室的几分钟里雨势加大,我手里的伞也跟着不断左偏。进了教学楼,我收伞,林雨申回过头,才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眼镜片上都是水滴。而她被我保护得很好,连左手臂都不曾沾上一滴雨。
“傻瓜,你怎么打的伞?”她蹙紧了双眉。
“这么大的雨,伞打在中间,两个人都会淋湿。那不如,只淋湿我一个。”我解释。
“哎……”她抓起我的手往教室里冲,等到了教室,又急急地把她的校服和纸巾都拿来给我擦干头发和衣服裤子。
无奈冬天的雨寒气太重,我为了耍酷又穿的极少,吃晚饭时,便觉得脚步软绵绵,身上也忽冷忽热的。
晚自习第一节课结束,同桌摸了一把我的额头,顿觉大事不妙,赶忙扶着我去老班办公室请了病假。
我想着,回家也没法子和林雨申取得联系,从办公室出来,先不出校门,到教室去跟她报备一声。
我的课桌上还放着一杯发小刚托人送来的珍珠奶茶,吸管尚未插进奶茶杯里。我摸了一下杯身,还是滚烫的。
高中的我有喝不完的珍珠奶茶。林雨申,舍友们,铁三角闺蜜,隔壁班发小,理科班的一哥们,隔三岔五就会给我买杯奶茶送温暖。
那会儿物美价廉。学校周边的奶茶从3块钱到5块钱不等。偶尔同时被送了两杯奶茶,我会匀一杯给我的某位同桌。
可是今天这杯奶茶,我握住的那一秒,明白自己只想转送给林雨申。
天儿这么冷,能喝一杯暖融融,热腾腾的奶茶,该有多幸福呀。最喜欢的饮料,自然要送给最在意的人了。
我拎着奶茶袋子到了她的座位旁。晚自习上课的铃声不期然响起,原来嘈杂的教室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此情此景下,我们不方便长篇大论地告别。还没等她开口问话,我压低声音简短地说:“这个可以给你捂手,等不那么烫了,就帮我喝了吧。我先请个假回家。明天退烧了就能来上课。”
被她四周一众同学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觉得自己再待两秒,就会控制不住地面红耳赤了,索性放下话转身就走。
我在雨中一路小跑着到了校门口,咬咬牙打上的士,回了家里。坐进出租车后座,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林雨申最后望进我眼底的目光。
自责,担心,疼惜混杂在一起的神情历历在目。她一定认为,是为她打伞害我发了烧。
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离别,我的心中竟如此不舍。是连绵不绝的雨渲染了伤感,还是我对林雨申的感情愈来愈深,已经深到我不可自控的地步?
这样想着,我又害怕起来了。日常生活中,我一贯自诩是个大部分时间偏理性的人。当感性思维占据上风的时候,茫然无措的情绪也会随之浮现。
我在惴惴不安的情绪里回到熟悉的小区,一踏进家门,就被爸妈和奶奶团团围住。
他们提前从班主任的电话里得知了消息,正预备了温度计,退烧药,酒精棉球在等我呢。
一测温度,39摄氏度,烧的倒有些厉害。妈妈扶我在沙发上躺下,就着热水喂我吃下了退烧药。之后拿着酒精棉球细细地帮我擦拭着。
奶奶叹息了几声,说我这孩子怎么又做小猫小狗了,一定是不听话穿的少。家乡话叫做“献宝”。叮嘱我住校也要乖,等烧退了必须穿厚了穿暖了。
爸爸没发言。在我们家,他和我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也许是他从小把我当男孩子养的缘故。
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别家的女儿,是被爸爸捧在手心里当成掌上明珠。我的爸爸,动不动就因为小错误拿戒尺打我的手掌,或是让我在厨房里罚站,严厉得不得了。
在我小学和中学的12年里,爸爸和慈爱这两个字毫无干系。
我在妈妈温柔的照顾下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烧完全退了,吃完早饭我就活蹦乱跳背着书包回学校。
这一路上可谓是心飞扬。
进了教室,我没顾得上回自己位子把书包放下,径直朝着林雨申的方向走去。
走到了近前一看才发觉,这丫头的两只大眼睛肿得像桃儿,水汪汪的。颇有《红楼梦》里宝玉挨打之后黛玉梨花带雨,满面泪光的模样。
我还未开口,林雨申起身拉着我的手就往教室外面跑。
我任由她拉着跑,早自习上课的铃声响起也罔顾了。
她拉着我上了教学楼背面的台阶,直奔后山。
后山上有一张长方形的青石板凳,我们常坐在那上边说恋人之间的私语。不多会儿,林雨申果然把我带到了这里。
“你哭过了吗?”我侧过头去捏捏她的小脸蛋。
“嗯。”声音里还带点委屈。
“怎么啦,宝宝?”我心软了又软,开口哄她。
林雨申沉默了会儿,才把实情道出。
昨夜我回家就睡着了,她却握着父亲的手机一夜未眠。巴巴地等着我退了烧能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好放心。谁知,天光大亮,都没能等到我报平安的电话。
我只知道她家里的座机号,而座机在客厅,她不可能一整晚坐在客厅里等,一定会被父母发现。为了等到这个电话,她趁着父亲洗澡跑去父母的卧室里,偷走了父亲的手机。随后给家里座机设置了来电呼叫转移,这样一来,如果我打电话到座机,她攥着手机就能接到了。
她的卧室在父母卧室的隔壁。故而她不敢回二楼的房间里睡觉,怕被父亲发现了偷走的手机。只好去一楼的卫生间里,关上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坐了一夜。
等到天亮的时候,父亲准备出门去公司,满屋子找手机。她心惊胆战地拿着手机从卫生间出来归还给父亲,盛怒之下的父亲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我又惭愧又感动,一时竟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呆了半晌,把手探过去握住她的,用指节轻轻摩挲。
“往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我们默坐了好会儿,林雨申才幽幽地开口道。
希望往后的冬天里,你都要穿很厚。
希望你生病去医院了,一有好转就让我知晓。
希望你下回再给别人撑伞的时候,也能稍微顾着点自己。
她没说完全,不过我听懂了。
“嗯。”我在心底里起了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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