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温落脱离虚拟世界，如梦初醒。
　　通常而言，朝生人类不会睡觉，因此也不会做梦。
　　白墨优哉游哉坐在他身边，嘴里哼着未知的调子。
　　“白警官。”
　　“温助理，看完了？”
　　“是。”
　　“意识投影是第九世界的最高机密之一，记得帮我保密。”
　　温落揉了揉眉心：“会的。”
　　“案件的经过你都知道了，任务完成，可喜可贺。”白墨拍着巴掌。
　　温落问：“现在几点了？”
　　“16:47，离你下班还有13分钟。”
　　“都过去这么久了？” 温落迅速起身。
　　沈辰的意识共历经十四小时，他作为朝生的寿命因此在主观上被拉长许多，不知是幸运或者不幸。
　　“是啊，光阴如梭。”白警官发出感慨。
　　“沈的案件报告还没写，我马上开始，否则完不成契约。”
　　白墨把温助理按回座椅：“我已经写好了。”
　　“您帮我写了？但这是我的工作。”
　　“怕你来不及。”
　　温落有些疑惑：“谢谢，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白墨耸肩：“上司照顾下属呗。”
　　“据我所知，一般的上司不是这么照顾下属的。”
　　“你仔细看看，潇洒如我，长得像一般的上司吗？”
　　“……行吧。”
　　谈话间，张梁走过来：“小温同志，你终于醒了？”
　　“副局长，我没睡。”
　　“我看过白警官的最终报告了，想不到呀，你作为助理，短短一天就帮忙破获了两起案件，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你的契约终止协议已经准备好了，跟我签字吧。”
　　“好的，副局长。”
　　投影连通，拓下ID，彼此交换，契约完成，温落正式宣布退休。
　　在他之后，白墨也办理了离职手续。
　　“那位连环爆炸案的嫌疑人，现在捉到了吗？”温落站在天水街警局门口，与张梁握手。
　　“没呢，搜了大半天，影儿都没见着。”副局长愁眉苦脸，“不过这是我跟魏局头疼的事儿，你好好去玩吧。”
　　温落：“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道您能否同意？”
　　见他如此郑重，张梁一愣：“说说看？”
　　“沈辰跟杨迦的尸体，可以一起烧掉吗？”
　　“这……我说了不算呀。你也清楚，如果朝生自杀，事情就不归我们警局管了，现在沈的尸体已经被运到最高契约所了。至于最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抱歉，没事了。”
　　因为违反契约，序列就此终结，尸体不会像蓝舟那样回归终结仓，明日也不会有新的沈辰诞生。
　　对朝生来说，自杀是比杀人更沉重的罪孽。
　　温落道：“张副局长，永别。”
　　“永别了，小温同志。”

　　日光偏西，钢铁染上暗金色，大量车辆涌上街道。
　　第九世界迎来两千万朝生人类的狂欢。
　　温落坐在通往星空游乐园的地铁里，提前阅读园内设施的图文介绍。
　　白墨抖动双腿，毫无坐相，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往来的乘客。“还剩三站。”
　　温落转头看他：“白警官，你怎么还跟着我？”
　　“之前你叫我都用‘您’，咋一下班就变成‘你’了？”
　　“因为我已经不是你的下属了。”温落笑得十分轻松。
　　白墨：“但作为你的前辈，年纪还比你大九岁，就不能对我稍微表示一些尊敬吗？”
　　温落：“用不着。”
　　“……”
　　“？”
　　“对了，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随便问。”白墨咬牙说道。
　　温落关闭阅读的镜片：“什么问题都行？”
　　“这个嘛，嘿嘿，问你随便问，答我挑着回答。”
　　“你真的像没长大的小孩儿。”
　　“我比你大多了好吗？”
　　温落：“才九岁。”
　　“是啊，也就3285个朝生的一辈子而已。”白墨拖慢音调。
　　“那我问了。”
　　“请。”
　　“既然你的权限这么高……”温落没有多想，“能查到沈辰被植入的悲伤构造是什么吗？”
　　白墨愉快地打了个响指：“这个简单，我看看啊，分别是：【悲伤构造·死去的母亲·No.0401】、【悲伤构造·死去的父亲·No.8429】和【悲伤构造·死去的弟弟·No.0034】……他的抽签手气还挺差。”
　　“原来如此。”温落叹了口气。
　　“我顺便看了下你的悲伤构造，好奇问问，死去的挚友、走丢的宠物和悲剧电影这仨，哪个最让你伤心？”
　　温落：“悲剧电影，记忆里我看完后哭了很久。下一个问题，我们去到公寓现场后，你就判断出沈辰是自杀了吗？”
　　“大概率是。”
　　“怎么推测的？”
　　白墨抬起右手，放到温落身后的椅背上：“因为房间里没有杀意。”
　　“你居然真能感受到杀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搞了半天你还是不信我啊？伤心。”
　　“你离开现场前收到了一条消息，看后说案子不简单，我能那条消息的内容吗？”
　　“这个嘛……通常我是不告诉别人的，但为了你，就破例一回。”白墨身体前倾，悄声道，“我将留在现场的【感情】扫描过后，打包给一位专家朋友，让他帮忙分析。”
　　温落目光一转：“难怪你对魏局长说，有些东西在完美复制的虚拟现场里看不到。”
　　既然杀意都能用肉身直接感受，那检测出感情的性质，也没让温落太过惊讶。
　　第九世界的科技，似乎早就超出了普通人类的认知。
　　“所以得到的分析结果是？”他问。
　　“满满一屋，全是爱。”

　　“星空游乐园到了，请从左边车门下车，开门请当心，注意脚下安全。We are now at Starry Amusement Park, please get ready to exit from the left side。”
　　温落走出地铁，雪还在下，只是小了些。
　　白墨抽着烟，吊儿郎当地跟在他身后。
　　周围同行的人群都是发色多彩、欢声笑语的朝生，黑发的白墨反而成为少数。
　　“白警官，你不回家吗？”
　　“这不跟你约会吗？”白墨投来一个理所应当的眼神。
　　温落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阵：“是我理解的那种约会吗？”
　　“没错，情侣的那种。”
　　“哦，你喜欢我？”
　　白墨咧嘴一笑：“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是两回。这要放到公元纪大灭绝之前——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温落摆手：“但我不喜欢你啊。”
　　“咳，心碎了。”白墨垂下眼角，“统计学不是说，向朝生表白的成功率是83%吗？难道我这么不幸，正好是那17%？”
　　温落见他一脸悲怆，摇了摇头，安慰道：“你不是那17%，我才是，我是不想谈恋爱的少数。”
　　“嗨，我觉着咱俩特别合适，要不试一试呗？”
　　说话间，已走到游乐园的大门口，温落使用朝生ID免费进入，白墨使用高级权限，同样免费进入。
　　迎宾机器人给他们分别发了一顶彩色的圆锥帽，白墨的那顶嵌着三颗五角星，以彰显VIP的尊贵身份。
　　“你喜欢我什么啊？”进门后，温落问他。
　　白墨戴上帽子，转动脑袋：“你五官好看，我喜欢；发色特别，我喜欢；身高正好，我喜欢；声音平和，我喜欢；从没哭过，笑得妥当，我喜欢……”
　　“哦。”温落自动忽略他的大段情话，查看着游乐园的地图。
　　“还有你的认真、勇敢、求知、果决、豁达，我全都喜欢。”
　　“我想先去坐珠峰过山车。” 温落指着右边的大道，那头隐隐传来人群的尖叫声。
　　“走着。”

　　安全栏杆降下来，两人坐在过山车的第一排，享受最刺激的视野。
　　身后一位女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想下去了。”
　　同伴安慰道：“别怕，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车厢开始缓缓前行，驶出起点，闯进辉煌的落日里。
　　温落握紧座椅扶手，充满期待。
　　流光在眼中旋转，人群惊声喧叫，快速通过前面的三道弯，只是过了前菜。
　　车厢来到正餐，走上60度的斜坡，慢悠悠爬向高耸入云的顶点。
　　身后的女生紧闭双目，面色发白，嘴里念叨着：“快结束了，快结束了……”
　　白墨忽然指着自己的帽子，问：“我的有钱人星星是不是掉了？刚刚好像看到啥金色的东西飞走了。”
　　温落转头看他：“是的，只剩一颗了。”
　　“哈哈哈……”白墨顿时笑得合不拢嘴，“真丢了，那我不是VIP了。”
　　温落凝视他的眼睛，分明漆黑如墨，却又跟星空一样闪亮。
　　真幼稚啊。
　　终于，过山车达到顶点，速度降为零，一车人屏息以待——
　　“啊！”
　　刺耳的尖叫声一浪叠过一浪，车厢飞速坠落，如同一道流星。
　　心跳也跟着坠落。
　　白墨左手捂住帽子上仅剩的一颗星，右手抓在温落的左手。
　　轰鸣的巨响中，他对他大声喊道：“别担心，我让人把沈辰和杨迦埋在一起了！”
　　乘客的嘶吼汇成洪流，飞扬的千百雪花迎面撞上，两人的体温在手掌间传递，温落开怀地笑起来。
　　“谢谢。”
　　一瞬间，他笑得跟白墨一样幼稚。

　　等过山车回到起点，害怕或兴奋都趋于平静，白墨将温落从座位里拉起来。
　　“接下来去哪儿？”
　　“鬼屋吧。”
　　日落已去，黑夜降临，飘荡一天的雪终于停下。
　　乐园里的工作人员扮成圣诞老人，朝过往的游客发放苹果，今天是平安夜。
　　作为完成契约的朝生，温落自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第九世界的许多场所都是彻夜开放的。
　　白墨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杯果汁。“给，这是哈密瓜的。”
　　“我喜欢，谢谢。”
　　“可不是吗，你在雪里画过。”
　　温落：“我只是画了个椭圆，你也能看出来？”
　　白墨举着手里的果汁：“你跟我说过，来猜猜我喝的是什么味儿的？”
　　温落观察一会儿，道：“西瓜？”因为果汁是红色的。
　　“不对。”
　　“草莓？”
　　“也不对。”
　　“石榴？”
　　白墨说：“是番茄汁。”
　　温落不解：“番茄是水果？”
　　“谁知道呢，总之你猜错了，要接受惩罚。”
　　“事先没有说好规则，惩罚就不能算数。”温落表示拒绝。
　　白墨：“你先听听是啥再说。”
　　猛吸一口密瓜汁，甜得沁人心脾，温落于是道：“你说吧。”
　　“一个问题。”
　　“你也有问题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在悲伤构造的时候，你没有哭？”
　　“哦，你居然想知道这个……”温落想了想，“我认为一生太短暂，不该浪费时间，把自己锁在过往悲伤的牢笼之中。未知的未来还等着我，我得快点儿去找它。”
　　白墨听后蔚然一笑：“你小子，挺会说话的嘛。”

　　喝完果汁，平静地走出鬼屋，两人决定去用晚餐。
　　比起周文杰的冷藏室，鬼屋中的恐怖设置稍欠火候。
　　进入餐厅前，白墨通知了一位朋友入园，今天他得请对方吃饭。
　　“什么朋友？”
　　“之前跟你说过，帮我分析了现场残留的感情的那位。”
　　“也是有钱人吗？”
　　白墨肯定道：“非常有钱，你别吃醋啊，我不喜欢他。”
　　“……我没说这个。”
　　十分钟后，温落坐在梦幻公主西餐厅的VIP座位上，见到了白墨的朋友。
　　是一位瘦弱的俊秀少年，从刺骨的冬日里走进来，却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
　　“ai、bai……白墨，又见面了。”少年开口，声音略带羞涩。
　　白墨热情送他入座：“来来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昊。”
　　“你好。”温落与少年握手，察觉少年的手指冰凉。
　　“林昊，这是我男朋友，温落。”
　　“白墨的男朋友，你好。”
　　温落温和笑道：“我不是他的男朋友，你很冷吗？”
　　“不冷，谢谢关心。”
　　浑水摸鱼失败，白墨失望坐下，对服务AI招手：“开始上菜。”
　　“好的，一份单人鳕鱼套餐，一份至尊无上·琉璃公主梦·长长久久到白头情侣套餐，五分钟后就为您送上。”
　　“我的是鳕鱼套餐，对吗？”温落盯着白墨的眼睛，问。
　　林昊悄悄举手：“不好意思，我最爱吃鳕鱼了。”
　　白墨一脸无辜：“人好歹是客人，你就让着他吧？”
　　已经见过数次类似的无赖，温落不再纠结：“行吧，我先去趟洗手间。”
　　“就在走廊那头的右边。”
　　“我知道。”

　　等温落走远，白林两人沉默一阵。
　　随后，林昊拿起桌上的高脚杯：“真想不到，有天你会跟一块燃料谈情说爱。”
　　白墨不置可否：“编情话很累的，你有事找我？”
　　“你发给我的，X公寓的【Instant】*采集包中，有一样和现场案件无关的东西。”
　　“什么？”
　　“用凝态的孤独感写成的‘杀’字，贴在窗户上，不过除了我，应该没人能看到。”
　　“又是X干的？”
　　林昊摇头：“不清楚，但N在上周的通合会议之后，就一直在找类似的东西，我已经把影像发给他了。”
　　白墨又道：“天水街警局爆炸的时候，我感知到了X的气息。”
　　林昊轻轻笑了笑，露出双颊的酒窝：“他就喜欢玩儿些热闹的。”
　　“我们活得太久了，久到所有东西都变得无聊。”白墨转动酒杯，问，“E，你还没玩够吗？”
　　纤细的手指轻敲桌面，林昊歪着脑袋：“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知道。”

　　·

　　【注】Instant：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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