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

　　两人来到另一条街道，明明天色还早，街上寥寥几处摊贩已经开始收摊。路过一处贩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君诺装作不经意间在摊贩旁边挑拣，一边开口询问：“东西不错，是从哪里进的？”
　　小贩见来得是两个男人，并不以为然：“都是家妻闲时随便制的，博您一笑的小玩意罢了。”
　　君诺不慌不忙挑了几盒胭脂：“不错，是好东西，如此你这剩下的我都要了。”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何夜，用口型说：“拿钱。”
　　小贩哪想两个男人买这么多胭脂水粉，惊讶过后立马笑嘻嘻地把剩下的全都包起来，还不忘问一句：“怎得买这么多，不怕贵人您嫌弃，我家的胭脂都是家妻随便捣鼓的，天热便容易腐坏，您要这么多……”
　　“今早惹得我家娘子不痛快了，待会回去也省不得一番哄，肯爱千金轻一笑，这些也不过如此。”君诺说完从何夜手里接过银钱笑呵呵地递给小贩，紧接着话头一转：“你这东西这样好，怎么我看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岂不埋没？”
　　小贩眼神闪躲了一下，看君诺大约真是人傻钱多的外乡人，好心劝告道：“从前这条街上是最繁荣的，前段时间青杏堂——就是临街那幢宅子烧了，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也扑不灭，到现在路过的人还能听见那黑乎乎的废墟里有厉鬼哭叫的声音！闹鬼闹得人心惶惶，附近的人早就跑完啦，不瞒您说，过几日我也要带着家妻孩子搬走了。”
　　君诺状似无意般随意听着，拿过小贩装点好的厚厚一包胭脂水粉，说道：“多谢提醒，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久留，告辞。”
　　两人前脚刚走，小贩便推着架车跑得飞快，消失在街道的那一头。
　　何夜与君诺面面相觑，君诺不知想到了什么，把手里那包沉甸甸的胭脂水粉塞进何夜手里：“你的银钱，当算你买的。”
　　何夜攥着那包东西，想到了什么似的盯着君诺：“惹了娘子不痛快，赠予娘子博一笑的？”
　　君诺哪想何夜还记得这一茬，不过都是场面话信口胡说的罢了，尴尬地避开：“留着给你赠佳人罢。不过这东西不能放，你可得快点找佳人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何夜黑了脸，绷紧嘴唇不愿再开口。君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惹得何夜不痛快了。
　　君诺犹豫地抬头看何夜，他知道何夜几百年前的心思，但他不确定几百年过去了，他的心意是否一如从前。这次是他口无遮拦，故意用这样的话去刺他。
　　君诺认命地叹了口气，将何夜手里的胭脂拿过来，顶着何夜不解的目光重新塞回何夜手里，梗着红透的脖颈不太自然地说道：“惹了娘子不痛快，讨娘子欢心的东西罢了。”
　　何夜依旧不说话，只是黑了的脸如冬雪消融般明亮起来，他用那双深邃幽静的眼眸看向君诺，叹气似的说：“……我原想依你……”
　　我原想依你，做平常人家那样，你想要的兄友弟恭，我也可以收敛做给你看。可你今日所作所为，却让我后悔了。
　　何夜话里有话，说得君诺一头雾水，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起初你不是认定我已经死了，怎么又知道我在巫山？”
　　“在天界时，我曾求轮回仙君查你转世，他告诉我你并没有入轮回道，想来孤魂还在世上。”
　　轮回仙君，是天上司掌六界轮回的仙君，君诺并不熟稔，只知道轮回仙君是直通天命的存在，其他仙君并不能聆听天命。
　　知道君诺魂魄并没有轮回的何夜寻了几百年，才找到巫山上那个没心没肺忘却前尘的镇山妖。
　　他在镇山妖的巫山庙外犹豫踌躇，握着的掌心张开又握紧，却不想一不小心捏出一簇天火烧毁了他的梨树，拆坏了他的庙宇。
　　君诺点点头，敛着眼眸轻声说：“还是多谢你，让我记起从前。”
　　何夜不言语，默不作声地将那一包胭脂水粉全部收进储物袋中。

　　天边随后一束斜阳散入地面，远远听见浑厚的钟声一声大过一声，幽荡在寂静的街道上。
　　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听见钟声突然慌作一团，不过几瞬便走得一干二净，君诺和何夜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摸不着头脑。
　　晚风卷着碎石块滚滚，何夜隐约听见马蹄振动的声音。他拉过君诺，光芒闪过之后两人便隐身在街道上。
　　皇宫方向呼啸来一队人马，领头的凶神恶煞，拎着一把弯刀对着商贩还没来得及收好带走的铺子连砍几刀，破碎的商品凌乱地散在地上。
　　领头的看街上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影，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收兵向着来路离开。
　　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与废墟。
　　何夜与君诺对视一眼，决定先跟上这队巡逻的人马看看。
　　京城的异象与青杏堂有关，但眼前的人身后必然藏着某些猫腻。
　　两人隐去身影遥遥跟在几人后面，这队人马呼啸而向着皇宫疾驰而去，伴着血色的黄昏行在街上，暗沉的天幕衬出几分孤月荒漠。
　　这队凶神恶煞的巡逻队进了皇宫之后几个瞬息便没了踪影。随着夜色深了，整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隐匿在黑暗里，像是暗处伺机而动的凶兽，静谧又诡异。
　　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来往，沉着一股死气。
　　何夜用灵气探了一下，发现深宫里有一处阴气与怨气格外浓郁，两人便隐匿身形向着深宫掠去。
　　怨气缠绕着与青杏堂的阴气遥相呼应，其中必然藏着什么隐情。
　　两人往还在点着蜡的宝华殿走进去。诺大的宫殿里，只有最中间的主位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看样子是被怨气缠身了。
　　君诺若有所思，附在何夜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显出原形，脚步踏在殿里的铿锵回响惊动了面前的黑影。
　　黑影猛地抬头，看见殿中凭空出现的两个人，惊慌失措地想要喊人。
　　君诺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捂住了黑影的嘴。
　　凑的近了君诺这才看出来，黑影并不可怕，相反，忽略他身上浓重的怨气，眼前的人眉目不怒自威，身上浮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应该就是一国之君了。
　　皇帝的眼睛眨了下，君诺急忙开口：“陛下不要害怕，我二人是游历凡间的修仙道士，今日路过，看见宫殿内一处怨气滔天，恐怕是妖孽为害故追查至此。”
　　皇帝的眼珠子转了转，眉目瞬间阴冷了下来。
　　何夜伸手拽掉了君诺捂在皇帝嘴上的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手心。
　　皇帝整理的衣袖站起来绕到两人身旁：“你是说，你能看见朕身上的怨气？”
　　“是。”
　　皇帝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他凶狠地看向君诺，眼里迸出强烈的渴望：“道长可有法子救朕？”
　　君诺面露难色：“怨气并不难缠，唯一麻烦之处在于……”
　　“烦请道长明说。”
　　“怨气多由鬼魂生前不得善终的怒气而来，只需超度了这些鬼魂，怨气自然救烟消云散了。”
　　皇帝望向君诺的眼神变得贪婪起来，那种渴望生还的贪婪：“这好说，朕明日救可以命人带道长去法场作法，超度了这群孤魂野鬼。”
　　君诺听闻立马摆摆手，略显遗憾地说：“陛下您贵为九五之尊，有天龙之气护体，按理说普通鬼魂的怨气是难以近身的。今日我见陛下身上怨气之浓厚可覆盖整个宝华殿，可见并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想来就是因为这难以去除的怨气，陛下的宫殿才这般清冷，夜里也不能眠吧。”
　　皇帝听闻惶恐地拉住君诺的袖子：“道长英明。可见这女子竟这样歹毒要如此咒朕堂堂一国之君！道长可一定要救朕啊！只要道长愿意给朕指一条明路，朕愿举全国之力拜谢道长。”
　　女子？君诺的眼神狡黠地转动了一下，随机很快敛去，装模做样地在宝华殿中踱起步子，眉头紧缩。
　　皇帝的眼神一错不错地黏在君诺身上，生怕君诺说出什么话断了他的生路。
　　等晾了皇帝一会儿，君诺才姗姗然开口道：“这好说，我二人一定竭尽全力救陛下，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超度这等烈鬼，还需陛下细说是如何被这烈鬼缠上的。”
　　皇帝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额间泌出细细的汗珠：“此事说来话长，我命人奉上香茶细细与道长说来。”
　　说罢唤了几个婢女进来，摆上一桌好茶与点心。
　　皇帝伸手拎过茶壶为君诺斟了一杯：“这是南方进贡的好茶，还请道长笑纳。”
　　君诺还没端起茶就被何夜按住，君诺不动声色地抚去何夜的手，端起茶杯细细品尝，赞叹不已：“果真是好茶。可惜茶香袅袅，凡心不纯，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坏了味道啊。”
　　说罢放下茶杯直直地看向皇帝：“陛下既然不信我二人又何苦下毒来试？也算我与陛下缘分不够，我等先告辞了。”
　　皇帝这才一脸惊恐地跪下拽君诺的裤腿：“还请道长原谅！朕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不知道长法力高强如斯，道长一定要原谅朕啊。”
　　君诺勉强装作大度的模样唏嘘道：“也罢，我等深夜擅闯宝华殿，陛下有两分防备之心并无过错。”
　　皇帝这才感激涕淋地从地上爬起来，感恩戴德地拉起君诺的手：“今夜更深露重，道长一路风尘仆仆也疲倦了，朕命下人安排好住所，道长好生歇息欸，明日再商议超度鬼魂一事如何？”
　　君诺勉强地颔首，皇帝立马唤出许多婢女，带两人来到宝华殿的偏殿休息。好在宝华殿实在华丽庞大，偏殿距离主殿很远，修得富丽堂皇。
　　等婢女鱼贯而出退下后，君诺松了一口气，接着像是承受不住什么似的，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何夜手疾眼快地扶住君诺，顺着后背渡过灵气以护住心脉，尝试慢慢逼出毒。
　　君诺几个呼吸调整了片刻，随后拉过何夜渡灵气的手放下：“不用，怪小妖道行不够，这点毒素也不能抵抗。只是如果我不喝下这有毒的茶借此威慑皇帝，按照皇帝狠辣多疑的性子也不会相信我们。”
　　何夜看上去很是烦躁：“不过一个凡人，如何用你我做戏哄骗？”
　　君诺怎么会不知道何夜在想什么，若按照何夜的强盗逻辑恐怕只会提剑去逼问，可皇帝终归有天龙之气，神仙也不能主宰帝王的生死。
　　皇帝在茶中下毒并非要置君诺于死地，只是想用毒发牵制住君诺，只要自己手中还有解药，君诺就能为他鞍前马后。
　　方才在殿中与皇帝对峙还要强行稳住毒发已然消耗完君诺的所有精力，此时毒发有了何夜的帮助好了许多，只是不能逼出全部毒素，还是要设法拿到狗皇帝的解药才能解决后顾之忧。
　　君诺疲倦极了，靠在床头陷入昏睡之中。
　　天边孤月西沉，夜色浓重，何夜面色深沉地看着君诺沉睡的侧脸，似乎有所思。
　　青杏堂，怨气缠身的皇帝，日落之下的钟声……像一张迷雾织就的大网笼罩着这座京城，越是静谧越让人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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