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被打(上)
就在我准备走的前一天,阿志出事了。他被人打了。那天,阿志是被满伢子背回来的,满伢子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阿志是遇到城管了。当时阿志正在卖菜,一个好主顾一口气买了四块钱的青菜,并且没有讲价钱。阿志喜上眉梢。可是乐极生悲,恰在此时,城管的车子开过来了,目标正对阿志。其实阿志是有机会跑的,但是此时菜已经在主顾手上拿着了,钱却还没有来得及给,这样一迟疑,阿志就没有跑成了。
“你阿志舍不得那几块钱,没想到就给城管抓住了,城管要没收阿志的篮子,阿志不肯,这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满伢子急惶惶地给张老倌描述着,“五个城管打你阿志一个人,他们真是下得去手啊!我当时没有看到,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没有王法了!打完了,他们就跑了,没有谁送阿志上医院,我身上也没有钱,只好把他背回来了。”
我看了阿志,浑身被打得没有一处好皮了,脸上全是血,眼睛肿成了一只桃子,右边小腿上也全是血,这就叫血肉模糊。城管那什么人,真是够心狠的呀。张老倌一看阿志这模样就浑身哆嗦起来,好在他没有吓晕过去。
张老倌谢过了满伢子,让他先回去,他自己手忙脚乱地少了点开水来给阿志擦洗身子。洗干净了脸的阿志没有一点精气神,嘴唇发白,擦小腿时,阿志“嗷”的嚎叫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恐怕脚断了。”
“啊?”张老倌这下子着了慌。光是出点血还好办,年轻人身子壮,躺上两天就好了。可这断了骨头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他不敢大意。不得法,相邻们帮忙着请来了一个赤脚郎中。郎中来瞧了,是断了骨头没错,最好是去医院打石膏的,对医院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钱就费得多点了。郎中晓得张老倌没钱,就给阿志上了点草药,又留下几贴药,嘱咐暗示换上。郎中心眼儿好,收了少少的一点钱就走了。
阿志断了腿,不能再干活儿,只能躺在床上无聊的看屋顶。他十分恼恨自己的因小失大,耗去这医药费不说,这些天不干活儿,损失的也不是一点半点。这些天来,张老倌就越发忙了,不仅要卖菜争取生活费用,还要照顾阿志。我也不能闲着,阿志心情低落,心中愧疚都写在脸上,我在这个时候走就真太不是猪了,我决定再多呆一段时间,陪着阿志渡过这个难关以后我再走。现在,我的任务就是逗阿志,好让他不那么自责。
好几天过去,草药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也许那个郎中医术不怎样。阿志的脸还是苍白,腿还是疼。张老倌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得上医院。这上一趟医院呢,没有几百一千的,是开不销的。张老倌锁紧眉头,从床底下抠抠索索摸出了一个布包。他把布包打开,还有一个透明的薄膜袋,薄膜袋再打开门终于露出了一方手帕。老倌抖抖索索翻开四个小角一扎陈旧又脏兮兮的钱就跳了出来,都是五块十块的。张老倌往手指吐了点口水,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数完了,是六百块。
我晓得,这是张老倌存下给阿志娶媳妇儿用的,虽说我知道,按照现在人类的行情,六百块娶不到媳妇儿,连买个铺盖都买不到,但这六百块却是张老倌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偷偷攒起来的呢,连阿志都不知道。眼下阿志两眼放着光:“爹,你怎么会有这些钱?”
老倌笑而不答,他打算再看一日,倘若明天情况还不好转,他就得带阿志去医院瞧病了。这时,床上的阿志说话了:“爹,我想吃肉。”
我一惊,但很快我就平静了下来,并且唾弃了自己一回。在这样的关头,我竟然没有主动站出来让阿志吃肉,却要阿志自己提出这个难为情的要求。我的觉悟实在是有待提高。我朝张老倌走过去,不停地对他说:“你割我点儿肉吧,割一点儿吧!割了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原本我是没打算要把这个惊天秘密告诉张老倌的,但眼下不是非常时期嘛,我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直把屁股往张老倌跟前送。张老倌惊讶:“让我杀你?不不不!我说了不杀你,我哪里舍得杀你吃肉?我们先不是有钱吗?我可以买的呀!小笨猪!”他又对阿志说:“你想吃,爹就给你做,今天中午你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红烧肉!”
临近中午,张老倌回来了,手里果然多了一块肉,肥肥腻腻。我有点儿眼晕,这块新鲜猪肉让我想起了猪场的同胞们。说不定,张老倌买的这一块儿正是七里养猪场的肉。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喉咙发痒,只想呕吐出来。可是咳过之后我只是干呕——我肚子里其实也是没什么东西好吐出来的。
张老倌一开始把肉分成了两份,想留作两餐吃,可切着切着,他一狠心又吧剩下的那一半也切掉了,全坐成了一碗香喷喷亮澄澄的红烧肉。说道这里,我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用香喷喷亮澄澄来形容猪肉,真是该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但阿志显然认为这样的形容词再贴切不过。红烧肉的香味让他兴致极高,三下五除二就把整整一大碗肉都扫荡光了——张老倌一块都没吃,全留给阿志了。
大约是吃了荤腥,抵抗力有所增强,阿志的脸色竟然红润了许多,人也精神很多,他打趣说:“我看哪,猪肉比任何药都好,吃上几顿肉,百病都消了。”张老倌只顾眯着眼睛扒饭,他晓得阿志的意思。
第二天,张老倌又买了肉回来,这一次做了米粉蒸肉,照旧又是被阿志一口气吃了个精精光。张老倌很高兴,胃口好就说明身体快要好了。这个乡野老人的乐观态度再次得到体现。我则跟他持不同意见,倘若我们猪还有包治百病的功能,岂不是要涨到一百块一斤?再说了,就算按现在这个价钱,阿志这样的吃法,那几百块能经得起几顿吃?而且,这几天吃下来,阿志的腿也并未见好,只是精神头一日赛过一日,总想着吃肉,仿佛这猪肉也是毒品吃上了就上瘾戒不掉一样。
邻居们见张老倌这样买肉,知道是给阿志吃,却也觉得不是个办法,伍婶子说:“你这样买,怕是要把你棺材本买掉哦,我看,还是去医院看病靠得住些。”吴大爷则给张老倌出了个主意:“你这样买可不是办法,你不是有头猪嘛!杀了来吃,岂不是更方便?”
“那要不得,要不得,这个猪杀不得的。”张老倌虽说着杀不得杀不得,但语气里已经有了犹豫。我心说,你不必杀我的呀,早跟你说了好几百遍了,让你割点肉,割点肉,你偏偏听不懂。哎,跟人沟通怎么就这么困难呢,有时候想帮个忙,都帮得那么费劲。
半夜里,我听见张老倌起身,他下了床在我身边轻轻喊:“小猪,你醒来呀!”我根本没怎么睡着,立刻就站了起来,我晓得他是打算要动手了。我乖乖地跟着他到了屋外。那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圆的过分,而且大。月亮摇一摇,就把一层层清冷的月光摇了下来。张老倌抱着我坐在门槛上。他抽了一袋烟,这烟冲的狠,呛得我只想流眼泪。
过了半天,张老倌吐出一口烟说:“猪娃,我实在没得法呀!”他一只手在我头上不停地摩挲着:“我怕阿志还是要去医院哪,这点钱可不能全买肉买光了。我已经丢了一个女儿,就剩下这一个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失去他了,你懂不?”
我点点头。
张老倌便抱着我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懂,你这个精怪什么都懂。我对不住你啊。阿志说过,我们要是杀你,那就是猪狗不如。可为了我儿,我也只能做畜生了。”张老倌的泪掉进了我的眼睛,再混杂着我的泪,一滴滴流了出来。我没有过儿子,但是在长生和母亲都中了麻醉枪的时候,我感受过那种失去的痛苦,我恨明白张老倌的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