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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its
“人从一出世,就要开始不断经历告别与失去。这是人生的两段主旋律。”
这句话丁马克忘记是谁说的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人说过,是他为了装文艺而瞎掰出来的。但当他突然想到这句话时,觉得还挺有道理。
就像去年那个初夏,班里永远空出来的两个座位。说实话那几乎是丁马克第一次和同学告别的经验,毕竟小镇一共也就这么大,不在这里遇上总会在别处遇上。他们这年级的人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就没怎么变过。
况且那次告别还与普通的毕业告别不同啊,像一场暴雨、一场飓风般突然降临,连当面说再见都时间都没有。两个人被从生活中撕裂出去,一个人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在空中划过不轻不重的痕迹后再无生息。
大约是暑假刚结束不久的放学时,几个男生向学校后门走去,一路上不忘讨论着今晚该到什么地方找乐子。
丁马克和他们同路,但他并不属于这个团体的一员。他思索着在哪里能插上话,正好听见其中一个人不知怎的,将话题引向了发生在初夏时分、如今热度尚未褪去的案件。
“要我说啊,我早就觉得提诺有问题了。”
“贝瓦尔德也有问题,他俩就没一个正常的。你想想,哪儿有两个男人整天歪腻在一起?”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有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路过提诺家,不小心听见了点‘那种’声音,我就趴在附近多听了一会。好家伙,敢情提诺是在和他后爸——”
最后一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丁马克朝他的背上狠狠锤了一拳。
“搞什么?”这人恼怒地转头,“丁马克你疯了吗。”
“提诺他不可能干过那种事!”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这人望着他,脸上是收不住的嘲讽,“怎么,仗着死人没法亲口告诉你?”
丁马克又是一拳打过去,这次对方早已有了准备,轻而易举躲开并还击。一场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肉搏战升起序幕。
说起来,丁马克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个和自己打得不可开交的人叫什么名字,不过一点都不重要了。似乎有很多个影子跑出来,叠加在这人身上。破坏伞的人、偷走衣服的人、贴报纸的人、在名字外圈上一颗心的人……此时此刻全部汇集在这里,变成了同一个人。
他向这人砸去,也是向每个在那些影子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砸去。好像有谁路过,有谁驻足围观,有谁在尖叫。小团体的成员们终于想起了团结一致,也加入战场来帮对面。
丁马克不经意间舔到一丝鲜血,那肯定属于他自己。但到底是从鼻子还是嘴角冒出来的呢,也不重要了。一个对五六个,能打得过才是有鬼。他已经鼻青脸肿,却仍然没有放弃。直到有人喊道教导主任来了,直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们扯开。
我一定会被记个大处分吧,丁马克想着。
第二天的早读,丁马克原本准备趴在桌子上补个觉,但现状完全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整张脸都肿起来了,稍微碰到便是一跳一跳地疼。没有办法……只好摊开课本假装在认真学习。
诺威在他旁边那个座位坐下,注意到他惨不忍睹的脸于是问:“你怎么了?”
“和别人打架。”丁马克只希望这个话题能赶紧过去。
“你还没傻到无缘无故被人揍一顿。”诺威盯着他。
“是那群人先说提诺——”话音停在此处,丁马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用课本挡住脸。
是啊,死人没办法亲口告诉你真相。他们都再也找不到证据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错了。
可不管怎样……
“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啊。”丁马克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整个早读都对着课本发愣没再出声。
从简短的两句话中,诺威已经猜出了事情经过的大概。丁马克注定是被排除在真相之外的,但有一点他说对了:提诺是受害者。而且是唯一的受害者。
那个男人的死,叫罪有应得,或者死有余辜。
这时诺威决定永远都不要让丁马克发现那张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他本就不该知道的。
“以后别打架了。”最终诺威只说出这么一句。
丁马克带着诺威去山上的那一年,那些人正好开始修建新的铁路。平行于以前那条,在森林中切出了一道小口。然后那些人建了新的火车站,有像样的月台和像样的候车室。
火车都从这新的铁路经过,于是以前的铁轨慢慢被遗忘了。它成为了小孩子们玩捉迷藏和探险游戏的去处。
新铁路通车的时候,丁马克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所学校——只能算是说出去不至于丢脸的级别吧。不过也没什么可丢脸的,在小镇只要是考上大学了都值得被仰慕一番。
诺威的成绩不出意外又甩了他十几条街,他们即将进入的大学都在首都,差别却是天上地下。
贝瓦尔德现在应该考上卡罗林斯卡医学院了吧,他绝对做得到。如果提诺还在的话会去哪里呢,总觉得他会努力朝贝瓦尔德的方向看齐。
走回家的路上,丁马克漫无边际地想着。
他马上要将他的年少留在这里了。装着旧时光的袋子本来是满满的,却在火车刚开动时就破开一个洞。于是那些时光瞬间溢出来,沿着长长的铁路洒了一地。
诺威就与他并排坐着,可惜这新的铁路不再经过当年他们时常待着的那个木屋了。他还想再看看木屋漏风的窗户究竟是被修好了还是直接被卸下。是后者的几率应该比较大。
透过车窗玻璃,他好像看见铁轨旁有两个小孩指着火车、兴奋地说着什么。与当年的他们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一瞬,那景象很快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前方即将到达,奥斯陆北站。”列车上的指示灯如是闪烁着,广播中的声音同步响起。
此时丁马克正头靠在玻璃窗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听到那个站名一下子困意全无。这里倒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要到南站才下车。但在这一站,诺威就要与他告别了。
果不其然,诺威已经从架子上取下行李,即将站到人潮拥挤的过道上。当丁马克最后一次说“嗨,诺威”时,诺威突然间如同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一样愣在原地。
那时候丁马克并没来得及去多想,只是后来再回忆起诺威看向他的眼神,才察觉那里面满满装着的都是各种故事。语言岂是不足以支撑,分明是昭示着任何能够讲出来的都已廉薄如旧纸。
“再见啦,祝你好运。”丁马克曾经反反复复在镜子前为这一次告别做预演,现在他已经能够轻松将其道出,仿佛只是又一天放学回家时的道别。
诺威仍然像那样看着他,回应:“也祝你好运。”
可那双眼睛却说,还有更多我希望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情,它们不会被付诸语言,而是行动。
丁马克斜倚着前排座位,他如果站直了身子便会立刻撞上行李架。他听见火车长长的鸣笛,像一串哀叹。车门开启,人潮纷纷向着那个小口涌动。诺威的双脚似乎是被钉在了原处,随后很快,他向丁马克靠近。
视野中只剩一张急速放大的面孔。
就在下一瞬,丁马克意识到了,自己的双唇覆上了那个柔软的物体。他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同时大脑开启十倍转速来消化这一切究竟因何而起。他只能看到诺威的眼睛,依旧是那双眼,荒野中盛开的欧石楠不仅没有消退,反而生长的更加猛烈与疯狂。
——可是,到底为什么啊?
他的诺威,他认识八年的挚友,这一次主动吻了他……
陡然间余温成为了唯一留存又转瞬即逝的。先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仿佛是比陡然还短暂的幻觉。当他再一次反应过来时,诺威已随着人潮离他越来越远。
“不,等等!”他想去追,但动弹不得。一直追寻的那抹身影已经走到月台上,接着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如果丁马克继续深究当年那双眼中盛着的故事,他所看到的不会是任何,而是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早在那年他便已经猜到了,吻宣告着终结。当夏日走过尾声,他的年少时代便一去不复返。此外种种,如铁轨、如森林、如少年曾经感触到的第一次心动,也将逐渐弥散于往后的记忆中。
没人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初恋,但无论如何它都已经结束,并且将永不再重启了。
望向火车重新开动,诺威想自己应当是笑着的。可旁人却在疑惑他为什么独自一人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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