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余庆镇是个富庶镇子，送子孙来念书求功名的人家自然少不到哪里去，学堂私塾也就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
　　而其中最富盛名的，莫过于镇子西门处的竹索堂。
　　竹索堂的夫子是个落了第的举人，虽然功名不顺，传道授业却很有门道章法，竹索堂四五十个学生，近四成都是童生，考下秀才功名的也有四五之数，几乎占了整个镇上三成的功名。
　　故但凡要送家中子弟念书求学的，莫不求进竹索堂。
　　而黎显凭借着天资聪颖及勤奋之功有幸就读于这处学堂。进学后亦不自傲，每日刻苦钻研，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便已考了童生。这般成就就是放在整个竹索堂里，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神童了，黎显因而很是受温先生看重。
　　黎记坐落于余庆镇东，与竹索堂间颇有一段距离，黎显午休时便并不回家，同几位交好的同窗一起用家里带来的午食，再在学堂里小憩一阵儿，为下午的念书积蓄精力。
　　眼下春意正浓，微风拂爽，在院中树荫下席地而坐共分午食，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风味能吃么。食盒能装的午食就那几样，来来回回可真是吃腻了，虽然眼下天渐渐热起来，可放了一上午，再热的饭也凉透了，何况还是就着风吃。”
　　徐通嘟囔着从书袋里翻出食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果然是几个巴掌大的包子。虽然包子皮薄馅足，可一旦放凉，总是就要少些滋味。
　　孟启朝无奈摇头笑笑，
　　“你可真没点书生的风雅劲儿。既然嫌凉，师娘不是专门给学堂开了两个灶，你若嫌吃着肚冷，拿去热热就是。”
　　徐通嘴一撇，
　　“柴火也是要花铜板的，夫子和师娘平日多照看我们，我哪里好意思占他们这份便宜。何况就算我想去热食盒，也得看抢不抢得过刘营那几个才是。”
　　刘营等人平素就同他们几个不对付，更是生性好强霸道的，每每一到午休就率先把灶占个满，搞得学堂里其他人常常要排许久的队。
　　也正是瞧了刘营这副跋扈模样，黎显几个才对八面玲珑的刘嫂子生了戒备之心。
　　若是叫刘嫂子晓得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把刘营逮回家严加管教。
　　黎显一时想的入迷不禁摇头失笑，转回神来宽慰同窗道，
　　“罢了罢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过是吃点冷食，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
　　徐通撇了撇嘴，
　　“刘营今儿带的可是油焖鸭，上锅一热，味道都飘到这儿来了，再看着我带的这冷包子，哪里还有胃口。”
　　被这么一提醒，刻意忽略许久的荤香再也忍耐不住，肆无忌惮的攻进了鼻腔，黎显不由得咽了咽不受控制分泌而出的口水，只到底还记着些文人骨气，从书袋里摸了食盒出来，
　　“今天是我大哥拿翠玉酥改进的新点心，你要吃么。”
　　徐通这半天就等着这句话，闻言肉脸上的小眼睛顿时挤成一道缝，嘿嘿笑道，
　　“油焖鸭虽然对我也有吸引力，点心却才是更得我心。刘营想用油焖鸭憋屈我们还早了十年——”
　　洋洋得意的话还没说完，徐通却是突然语噎，一双眼直直的瞪着黎显的食盒，
　　“黎显，你大哥这是撞了鬼了？！！”
　　只见尺长的食盒里斜斜码着两排碧色的方块点心，交错坐落如鸟羽纹络。通体翠碧如翡翠，隐隐竟有沁水粼粼。点心一角旋转着铺了一线澄黄晶莹的凤梨丁蜿蜒直至对角，沿途勾勒出金色的花纹，虽然式样简约，却莫名透着股繁复玄奥之味，映衬着碧翠的底色格外鲜嫩欲滴，亦神秘如森林深处的仙湖金泉。
　　徐通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这样漂亮的点心在你家上一次瞧见还是你爹在的时候罢？你大哥不是一直专心梅枝糕，什么时候在点心模样上这么下功夫了？莫不是入睡时被你爹托了梦？还是做点心入了魔引来狐仙为他提点？”
　　孟启朝一巴掌拍上徐通脑袋，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书都读哪儿去了。叫你平时少看些怪谈话本，你还老想拐着黎显一起看，再让我逮住可要跟你爹告状。”
　　说完不理会苦了脸的徐通，打量一眼黎显食盒中的点心，心下虽也是极为讶然，面上还是笑道，
　　“这模样就算在酥味轩这种大铺子也算首屈一指的精致，只怕你大哥费了不少心力。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放到铺子里定然会生意大好的。”
　　端的是笑意温润。
　　只是……
　　明明几日前的点心还不是这番模样。不过短短三日而已，手艺竟能精进到如此地步，莫非真是见了鬼了？
　　反观食盒主人黎显，直愣愣瞧着食盒里的点心，却是比两个同窗更为惊讶。
　　自大哥突然把自己关在灶房里不出一步，到今天也不过才三日而已。先前一个月都没甚么进展的翠玉酥，竟然经过短短三日便改进到如今这般模样了么。
　　如此天赋，说出去谁还能再说他们黎记就要没落在大哥手中？！
　　少年书生胸膛深处潮涌潮落，一时心绪复杂，瞧着食盒里翠澄澄的点心竟怎么也不舍得伸手去碰。
　　旁边巴巴瞧着的徐通却是急得不行，见黎显半晌没有要吃的意思，不由得旁敲侧击起来，
　　“阿显，你大哥给你装了这点心是要咱们帮着尝味么？”
　　满腹情绪的黎显闻言一抬眼，便瞧见徐通肉乎乎的脸上可怜巴巴的写着【想吃】二字，顿时忍俊不禁，抬了食盒伸到徐通面前，
　　“喏，第一个给你尝，好好帮我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黎显话音才落，徐通肉乎乎的指头已然伸进食盒小心拈了一块点心出来，另一只手还在下方小心翼翼的托着，生怕有一点被捏碎掉了地。
　　孟启朝无奈摇头。
　　“黎显比你还小两岁，你却瞧着比他年纪小多了，总是让人家惯着你。”
　　徐通一点不在意被指幼稚，闻言乐呵呵道，
　　“我们是好兄弟，才不在乎这点。咱们平时不都是彼此分着吃的么？明儿我给你们带大馅包子，想吃什么味儿的尽管跟我提唔——”
　　话还没说完，徐通已然为入口的点心失声怔愣在原地，肉脸上一双小眼瞪得滚圆。
　　“这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黎显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紧张的盯着徐通的脸，想要从僵硬的表情中看出来些甚么。
　　端着自己食盒的孟启朝见状也是好奇的凑过来，
　　“你倒是吱个声。”
　　就见徐通忽然如梦初醒坐直了圆滚滚的身子，一双肉手小心翼翼的托着剩下的点心，小口小口的抿了起来，再不见第一口的豪爽。
　　待到一口点心尽数咽下，嘴巴这才忙里偷闲插了句话，
　　“味美极了！味美极了！阿显再分我一个能成么？”
　　见徐通这幅反应，提心吊胆等了半天的黎显才算是放下心来。闻言大方把食盒往徐通和孟启朝面前一摆，
　　“当然，傅大哥给我装了十个，足足够吃。”
　　“你说的傅大哥，就是前些日子你家招的长工么？”
　　孟启朝亦从善如流的拈起一块点心。
　　“是，我大哥这些日子琢磨点心几乎都要睡在灶房里了，前面铺子生意和这些杂活儿都是傅大哥帮衬着我娘做的，反正我平日里也就是把铺子里的点心装过来而已。只是傅大哥不知咱们三人经常同食，这才装的不好分了些。”
　　黎显笑道，却是突然又忧心起来，
　　“离苒夏会还有近两个月，大哥可别在这关头累出病来才好。”
　　孟启朝宽慰道，
　　“你大哥也算经历不少苒夏会了，心里想必有数，不会硬撑而因小失大的，你也不必太过挂心。”
　　“说的也是。”
　　黎显闻言也轻松几分，却听徐通突然含糊不清道，
　　“你们怎么还磨磨唧唧的，再不吃我怕就要把这一盒都吃光了。”
　　黎孟二人相视无奈一笑，
　　“是是是，我们这就吃，不过就算吃完了也还是可以去黎家铺子买的，何必如此着急。”
　　说着，二人斯斯文文的拈着点心咬下一口，却是在舌尖触及点心滋味的一刹那，黑白分明的眼瞳霎时扩大了十倍。
　　酥皮里掺了少许细盐，并着不知名的清透汁水和多汁沁甜的凤梨甜酱弥补了面粉经水蒸后的枯燥，浓郁纯粹的白糖多了过荤油猛炸的香气，杏仁亦是过油多了酥脆之味。最妙的是藏在馅料深处沙绵咸香花生酥内里那在猝不及防之时猛然窜出的辛辣直冲神明，一口气摒去所有重糖重油大火烹饪的油腻而推举着各种层次的甜味彼此交织，融汇成莫能言语的滋味。
　　“好、好吃。”
　　饶是孟启朝并不喜甜，一时也忍不住为唇舌间的味道失神。
　　只是……
　　孟启朝抬眼打量一番同样满面讶然的黎显，复又垂眼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点心。
　　这个味道，似乎哪里与往日尝到的点心并不相同。
　　应当是他多想了。
　　孟启朝敛了心神出口赞道，
　　“当真是好手艺。”
　　吃干净手上点心的徐通在一旁连连点头，
　　“阿显大哥能钻研出如此点心，何愁不能重振黎记？就是与酥味轩这等大铺子相比也丝毫不输！我可是尝过酥味轩招牌才敢跟你这般拍着胸膛保证的！”
　　黎显更是呆呆的看着手上的点心喃喃自语，
　　“就算做不成梅枝糕，只凭这个也能在苒夏会上大放光彩了罢……”
　　“呦，这是个甚么点心，怎么绿油油的跟王八壳似的。”
　　三人拿着点心正是无言时，斜斜里忽然插来一句，紧跟着便是一片哄笑。
　　沉浸在思绪里的黎显蓦然醒过神来，抬眼看去，果不其然是刘营一帮人正向他们走来。
　　黎显同孟、徐二人飞快的交换个眼神，若无其事的将食盒盖好，手上咬了半口的点心也不着痕迹的藏到身后去，
　　“没甚么，不过是些粗粮而已，与你的油焖鸭自是没得比。”
　　刘营嗤笑一声，却是挥退了身后的一群跟班，自来熟的一屁股坐在黎显身旁，嬉笑的面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来者不善，
　　“巧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大哥做的那两手寒酸点心，拿什么来和油焖鸭比，更别谈同我们刘记作比。连梅枝糕也不敢往出摆，每年不过是厚着脸皮用垃圾点心在苒夏会上平白消耗你爹留下来的老本而已。只怕你还没考上秀才功名，你家就先出不起塾修了罢。”
　　少年的面皮猛然绷紧，一口牙咬的死死，乃至于在腮边都鼓出了痕迹。
　　一旁的徐通更是气的面皮通红，几乎就要把藏起来的点心摔在刘营脸上给他看，好在有沉稳的孟启朝及时暗中拦住。
　　眼白已然爬上了血丝，然手里捏着的点心触感到底让黎显保持了冷静，
　　“那是我黎记的事，不劳你费心。”
　　没得到预料之中的反应，刘营无趣的撇了撇嘴，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离去。
　　背过的眼中却是飞快闪过一道精光。
　　素来最容易挑衅的徐通这次竟也忍住没回嘴，那绿皮点心里莫非有什么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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