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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曲折
兰瑟斯顿大学学生公寓位于东城中央，几乎独占了整条卡莱特街，从楼下向上看去，每个窗格里都盛放着一具附带不同程度才能的躯体。
最容易望到的一楼窗格中大部分都是克.默学院的学生，而文学院的骄子们则雄踞在最顶层，好像存心要与他们楼下麦席森学院的天才们一争高下。
在麦席森学院和默卡学院读双学位的松下雪子住在一楼。现在她的窗帘都靠墙角站立，从外面看屋内的陈设好比观赏琥珀里的昆虫。
她把一头长发散下来，坐在桌边，取出黑色的钢笔和笔记本，补写起昨天的日记。
“10月21日，星期五，阴转晴。”她拿略显过短的手指握住笔，写下每篇日记前必须有的内容，又停下来，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接着才又转到第二行，继续写起来：
“今天晚上德里夫特先生过来拜访我，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连客套话说得都有些勉强。很显然他要问我什么，可是没法开口，因为这事关一种被道德和法律所禁止的感情。
“我明白，我明白这所有的事情，因此我主动开口说起了密码的事。我说了个谎，我告诉他其实我并没有解出密码，给他的不过是一个虚假信息，并煞有介事地为了这个并不存在的错误而道歉。
“听到这话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肯定是想说什么的，可我没给他机会，而是说我不需要再看一遍那条密码了。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德里夫特先生的表情，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如释重负，什么叫卸去千斤重担的快乐和轻松。
“接下来他又在我这里待了一会儿，我跟他说起戴尔蒙德小姐生日舞会的事，他说他已经写信到雷克菲尔德去告诉她他无法前去。
“我当时着实是吃了一惊，尽管谁都知道德里夫特先生不喜欢社交聚会，但这一次普莱什斯先生要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他明知如此还是不去不免显得有些反常。
“就在今天，我说了这辈子说过的最漂亮的谎，并且取得了最漂亮的效果。
“德里夫特先生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我在说谎，可他选择和我一起演戏，到最后只用眼神向我表达谢意。
“我还在想他在我这里时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也不知道我还会执迷不悟般地想这件事多久。”
松下雪子每次都用两种语言写日记，先用故国的语言和语写一篇，再用她现在所处国家的语言塞布维尔语写一篇。她身边的人每天都用塞布维尔语，所以她拿塞布维尔语写一天发生的事，她身边的人中几乎没有人懂得和语，所以她拿和语写一天里她的心情。
她昨天用塞布维尔语写了一天里的琐事，却没有用和语写她的心情，因为她一时并不懂得自己该怎样写。今天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让东方艾西戈大陆的文字排在纸上，以最短的篇幅陈述出她最长的心情。
松下雪子扣上笔盖，把日记本和钢笔锁进抽屉，用手肘支撑住头部，望着窗外的风景。她想起那个下午她收到科尔文给她的密码，回到公寓以后放下一切事务专心破解的情景。
她是麦席森学院里为数不多选修了密码学的学生之一，而且成绩名列前茅，还懂得一些乐理知识，发现其中的规律后解出密码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当最后的答案涌出笔端，她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下，然后便强装镇定，开始思考究竟是谁给了科尔文这条密码。
尽管事实如此荒谬，但实际上给科尔文这条密码的人只有可能是肯尼斯。得出这个结果时松下雪子不禁全身一震，之后就归于平静，心中没有厌恶，没有唾弃，没有震惊，淡然得好像一潭死水。
她从东方而来，受祖国及祖国邻国文化的影响，她并不像这里的体面人们那般认为同性恋者都是有罪之人。再仔细一想，肯尼斯给科尔文这样的密码似乎并不意外，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吃惊。
叩门声响起，松下雪子回过神来，走到门前去开门，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封来自斯万—加德斯家族宅邸的信件。毫无疑问是艾薇.斯万一加德斯小姐写了这封信，在信中她邀约她一起去兰伯尔德歌剧院听一出新戏《欢舞者》。
“我非常高兴收到你的邀请。我在纩城的时候就听过席琳.戴克斯的大名，听说今天《欢舞者》的女主角海瑞塔就是她来演，我想去长长见识。”
她在桌前写下几行文字，然后就把信纸装进信封，又交到邮递员手中。她给艾薇写信从来不在写称呼、问候语、署名、日期上花太多时间。
邮递员离开了学生公寓去往西城，松下雪子关好门，也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外表和心情。
她刚到兰瑟斯顿时买了一件烟灰色的裙子，裙脚的褶皱里藏着星星碎花，裙撑不妨碍活动，看上去永远都不会出错，这就已经足够了。再戴上一顶黑帽子，披一件白色大衣，把脚伸进棕皮鞋中，看上去就已经像个要去听歌剧的人。
她换了身衣服，又对着镜子把长发盘好———兰瑟斯顿的上流社会人并不介意女性在平时把长发散下来，但如果哪位女士在大型演出现场依旧不肯梳理好头发的话，恐怕就要招来反感和议论了。
她抬头向墙上的钟看去，然后拿上手包下楼，准备和艾薇一起看过戏后共进晚餐。
松下雪子迅速来到门外，果不其然艾薇早已等在门口。她们寒暄着上了马车。
“雪子，克莱瑞塔.戴尔蒙德小姐托我把这封请柬给你。”艾薇取出一张被白信封包裹的淡金色卡片，双手递给松下雪子。
“请问这位小姐是……”
“哦，她是住在雷克菲尔德的戴尔蒙德家族继承人，拥有布克侯爵的封号，像她已逝的父亲德雷坦顿.戴尔蒙德公爵那样久居兰瑟斯顿，靠从布克公国那边寄来的信函和总督一同管理那里。我前几天刚收到她请我去她十六岁生日舞会的请柬，昨天我在路上遇到她，问她是否允许我带一位朋友前往，她欣然答应，并且托我把请柬交给你。”
雪子同样双手接过信封：“十六岁生日舞会……这么说，这位戴尔蒙德小姐到现在也不过十五岁大多吗？”
“是这样……别为此表现得过于震惊，雪子，她可跟那些十五六岁，欠缺思想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同。她不理财，却把那个代替她管理遗产的叔父牢牢的控制住，自己坐拥每月几十万新镑的进账，只把其中一小部分拿出来当给她代理人的报酬，她的叔父还从未因此有过半句怨言。她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红人，和他十分要好，如果不是因为她小时候就和阿伯特.哈亚特侯爵的小公子订了婚，恐怕将来皇后的位置就是她的了。不仅如此，陛下可是十分器重她，塞布维尔的一系列大事都是她辅佐陛下完成。还有，本来戴尔蒙德家族管理布克公国已有数百年历史，每个家族继承人都本应去布克公国居住，二百年来也就出了德雷坦顿.戴尔蒙德公爵这么一个住在兰瑟斯顿城里的布克公国总督。而她则一上来就把总督职位推给别人，自己则在这里把他压制住，让他心悦诚服地给她做傀儡，勤勤恳恳为她处理各种不需要她挂心的小事，好让她终年在帝国本土得清闲。”
艾薇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你也没必要因此惧怕她，把她想象成一个可怕的人物。实际上她是个不简单的年轻姑娘，现在的陛下自己已经有绝世之才，却毫不吝惜对她的赞美和倚重，不仅为她的头脑，也为她的性格。她和德里夫特先生是朋友，从他那里听到几句关于你的话之后对你十分感兴趣，我相信你在雷克菲尔德会跟她谈得来的。”
松下雪子听了末一句话，心底里显出一丝喜悦，又马上平静下来：“这样说来这位小姐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我非常荣幸能得到她的允许进入雷克菲尔德。”
“说到这里，雪子，你去雷克菲尔德时打算如何装扮？”
“我？我还根本没有考虑。如果要说的话，我穿我刚来塞布维尔时买的那件礼服就可以了，就是那件乳白色，背上有许多漂亮的褶皱的那件。”
艾薇叹了口气，端详起雪子东方味十足的脸庞：“雪子，我知道兰瑟斯顿大学对学生在校内社交活动的打扮有严格规定，可这并不能成为你就此放弃用心打扮的理由。你的长相其实不错，经过认真打磨看上去还能更好，更何况你的性格气质都是这么的惹人喜爱，如果你执意如此，人们就会完完全全把你忽略了。如果你不愿把学习时间浪费在思考这次舞会的穿着上，那就我来帮你修理你的外表。戴尔蒙德小姐平时社交范围不广，只有这时才会广集宾客，届时兰瑟斯顿的名人大都会来，我不希望你这样的好人因为看上去不够华丽而沦为他们的笑柄。”
“那么就麻烦你了，因为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好人为我担心。”松下雪子勾唇一笑，就在这时马车停下，她挽着艾薇的手下了马车。
此刻剧院内正是衣香鬓影聚集，一群群光鲜亮丽的男女有序入内，连谈话声都仿佛是河水流过地板时迸溅出的响声。
松下雪子与艾薇在人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把自己化为河流里两点微不足道的水滴，随着入场的观众向前走去，在指定的大厅和座位上坐下。
离开演还有一小段时间，艾薇端坐在椅子上，正要通过胡思乱想把它们打发走。
“非常高兴在这里见到您，斯万一加德斯小姐。”
一阵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背后透过来，艾薇转过头去，正好对上维奥莱特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她不禁心头一颤：“维拉，真巧，你也来看《欢舞者》？”
维奥莱特的唇弯得如水上的贡多拉小船：“其实在《欢舞者》首演的时候我就已经和家人一起看过了，至于这次嘛———是陪我的新朋友，一个可爱的小音乐迷过来的。”
艾薇抿了抿唇，心想维奥莱特这次又毫不费力地得逞了：“这样吗？我和雪子还是第一次来看———你就坐在我后面这一排？”
维奥莱特的眼睛一眨：“不是的。我的那位小姐喜欢坐在二楼包厢，我是坐在楼上看见你才过来的。现在戏要开演，我也不知道现在我的位置是不是已经有人订了，所以我得尽快回到二楼去。戏演完之后我们再见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去一起吃晚餐，我正想把那位小姐介绍给你和雪子。”
“那么待会儿见。”艾薇慢慢地说着，目送维奥莱特麋鹿样轻盈的身体踏一级级楼梯飞上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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