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白日行

　　阳光跳跃，整个荷塘都是一片耀眼金芒，悄悄，一朵荷花绽开，水珠坠下，嗒一声惊起一片涟漪。
　　光线辗转入户，给男子脸上蒙上一层金色，昔日凌厉显得有些刻薄的眉目在时光的打磨下，润泽舒展，倒也有着沉稳家主风范。
　　一旁白衣男子伏在桌上埋头作画，栩栩如生的工笔画，落笔流畅，细致到每一根睫毛发丝，一看就知道画师画功不俗。阳光照下，他修长手指宛若白玉雕成。
　　感觉到那边动静，他抬头，一张脂粉浓重的脸暴露在阳光下，那妆容厚重得像是刷墙一般，白成一张鬼脸。
　　江海平皱眉睁开眼，眼中是浓重的怒气，起身一把提起男子，衣襟勒进脖子，男子有些难受。江海平完全不顾他难受的神色，怒声问：“苏佩！你骗我？”
　　被唤作苏佩的男子没说话，脸上的粉随着江海平的晃动簌簌下落，落到他紫色衣袖上，他也没有丝毫嫌弃，似是已经习惯了这古怪的扮相。苏佩身量比他矮一个头，被提着衣襟和他视线相齐，呼吸不畅，脸涨通红，错愕之后是委屈与顺从。他松手，苏佩软软摔到桌上。
　　“咳咳咳！”苏佩小声咳着。
　　江海平转身不看他一眼，看着窗外碧绿荷叶，七年，那人死了七年。
　　苏佩咳了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站起身，整理衣服，发现自己白袍上洇上一团团墨，化开成层层叠叠花朵。
　　他上前拉拉江海平衣袖，声音轻软，细细柔柔：“寒生，你都三日没睡了，休息会儿吧。”
　　江海平抓住那只细白手腕，收紧，低头看苏佩。
　　厚重古怪的妆容之下，一双清澈至极的眼极为引人注目，雾蒙蒙一双桃花眼，浅淡琥珀色瞳孔映出他的面容。因为手腕的疼痛，双眸泛着水光。再往下，因为身高不够，他只能仰头，小小下巴挑起清秀线条。
　　“你没有骗我？”
　　苏佩另一手攀上他的衣襟：“我怎么会骗你，寒生，再说，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巴不得他再也……”
　　“没骗我最好，否则，我将你送回南风馆。”江海平捉了他的双手，狠狠说着。
　　一双腕子被捏住，苏佩疼得皱眉，一瞬间又笑起来，一双眼睛愈发雾蒙蒙，宛若下了一场江南烟雨。他动了动手指，很漂亮的一双手，白嫩纤长，指甲也是粉嫩嫩。
　　手指落在江海平掌心，极轻极缓划了一道。
　　两两相对，狠戾目光陷进绵绵如丝薄雾之中。
　　不知怎么，气氛开始不太对劲。
　　窗外风起，吹得碧叶涌动，露出点点粉嫩花色，盛放花朵被吹得倾斜，不经意露出中心黄蕊，撩拨人心。花瓣娇弱禁不起微凉秋风打压，欲拒还迎，似勾似拒，微微一用力便抖落在风里，飘飘摇摇坠下，惊起碧水涟漪。
　　窗内紫白纠缠不息，悄无声息，一团白衣落地，恍惚一堆碎琼乱玉。
　　苏佩被压在桌上，双臂揽住江海平脖颈，白皙身体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他凑近，嘴角依旧是笑，还没够到，就被翻了个身，上半身趴在桌上，脸直直对着窗。
　　“哼…”不经意的疼痛，他咬牙，想要回头却被按住，双手抓住桌沿稳住身体。
　　“你！”
　　最初清澈眼眸完全消失，像是清水中突然被滴入一滴红墨，那丝丝缕缕红色从眼角开始渗透蔓延，一寸寸浮现在如玉躯体。
　　外边风愈来愈大，粉红荷花被吹得颤颤巍巍，细细的茎似乎托不住那饱满花朵，弯出了令人心惊的弧度，旁边荷叶稳稳托住，将其送回原位。
　　风越来越大，整片荷塘被吹得哗啦啦响。
　　苏佩开始挣扎，引得江海平不满，一手拂开桌上物品，按住他。腰被压下，苏佩完全趴在了桌上，反抗不得，也许是顺从不愿反抗，咬牙按住桌子，眼中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外间绿影晃动摇摆，偶有一团红晃入眼帘。
　　原本在桌上的砚台毛笔落在地上白衣上，洇出更大团的墨花。风吹入户，吹飞画作，苏佩伸手欲抓，却被一只大手裹住按在桌上，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大手一根根拂过，又狠狠攥在手心。
　　画被吹落荷塘，上面人像沾水，缓缓晕开，人脸模糊。
　　窗内人眼泪冲掉脸上脂粉，就如同那被晕开的画，粗略一看，两张脸格外相似。
　　这院外赫连容秋拉着沐予清站定，画阵将两人圈住，声音穿不进，外人也看不见。
　　院外，赫连容秋差点叫出声，缓缓放下自己捂嘴的手，满脸纠结消失于原地。隐身走了很久，直到出了江府，他还是有点震惊。
　　昨晚就向那位认真且敬业的沐家主请示了今日的出行，他早早准备好，又想着昨晚沐予清特地叫他看江海平，他也想知道这俩人到底要给他演一出怎样的戏。
　　不看白不看，他还顺手抓一把瓜子去看戏，颇有看戏人的自觉。
　　这戏么，起初平平淡淡，他嗑瓜子磕得很带劲，直到看到那作画人的脸，他才顿了一下又继续。
　　实在是这张脸吓了他一跳，这妆容么，真是不好形容。人家涂脂抹粉可以让自己更为美丽，那人可以直接让人没力，一眼过去真连那张脸上的鼻子嘴巴都不知道什么样，一张浮在颈上一层白面死鬼厚厚的皮。
　　看他一双清澈的眼颇能缓解人受到惊吓的心情，赫连容秋选择体谅一下他，兴许是如今搞艺术的人时兴的妆容，自己这种睡了多年的鬼没见识而已。
　　戏继续看，瓜子也继续磕。
　　等听到这个艺术家的声音，他点点头，嚯，这艺术家还是那天见到他鬼吼鬼叫的娇娇，江海平金屋藏娇的娇娇。
　　嗯，娇娇叫苏佩。名字挺娇啊。
　　直到他听到了南风馆这么个名字，似乎听过，又似乎陌生得很，脑中又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嗑瓜子的手慢了下来，半晌没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好更为认真地看着两人，期待着他们提一下这东西是什么。东西讲一半会让听者抓心挠肝夜不能寐的！
　　接下来的东西是真的让他看了夜不能寐了。
　　他觉得那是江海平的娇娇只是个调侃，此娇娇非彼娇娇啊！
　　那是什么？现在搞艺术的都这么为艺术献身，大白天当窗展示艺术行为了么？
　　他瓜子塞到了鼻孔里，不知该如何反应呆呆站着，差点看完整个行为艺术的过程。失忆的他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过如此刺激的场面，但就这一次他就感到了鬼生得到丰富，思想得到了升华，啊！行为艺术！他懂了。
　　但他也不懂，沐予清叫他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这俩人合伙演这么一出是想要告诉他什么？江海平有个能够为艺术献身来搞行为艺术的艺术工作者？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不是个搞医术的么？难道还能学习一下先进思想？
　　大可不必！
　　赫连容秋在心里坚定地摇头，他没有一颗搞艺术的心，为艺术献身也不可能。
　　阳光落在身上，他下意识想要问问小白有什么见解，但又觉得这事不该让小白知道，想起小白可能会听到立即紧张起来，结果一摸背上空空。
　　哦，红罗伞和小白被留在江府呢，算是给沐予清留了个人质吧。
　　他想不出来什么，倒是想到了自己的目的，按照回忆的路线走着。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世间的烟火都被隔绝在他之外，他突然想起小白，那个胆小的哭包，虽然脆弱不堪，但也只有他才是他的同路人。人间不欢迎他，世人都讨厌他，只有小白，在他沉睡还守着他五年不离不弃。
　　站在一处店门，他有些恍惚，这怎么和记忆中那个地方完全不同呢？要不是路没走错，店名也相同，他都以为是记忆有误。
　　深吸一口气，他走了进去。
　　蒲澜，我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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