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我只是闷闷走着，完全不想理会跟在我后面的岚期。我现在只盼先能下山，让他断绝了回家的念头。
　　走了一会，他又停下脚步，轻声道：“阿鬼——”
　　我不耐道：“又怎么了？”
　　岚期颀长的身影融在一片青翠修竹中，愈发清然出尘。
　　“你能牵着我的手吗？”
　　我别过脸不去看那双烟雨朦胧的眸，干脆地拒绝了：“不能。”
　　岚期用很轻柔的调子问我：“那我摔了那块玉佩，好么？”
　　在我牵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位列仙班了，太让人生气了！
　　走到山脚，我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河畔，下意识就想投河。我转头问岚期：“上神，你来过姑射山下的城镇么？”
　　“嗯。”
　　我试探问道：“这儿的人你熟吗？”
　　岚期想了想：“这儿的人好像是我遇到的那些人的后人——三百多年了，他们应该不认识我了。”
　　我这个气呀：三百年都够一个王朝更新换代了，你还指望那些老而不死的认识你么？
　　街道上稀稀疏疏的几个归家的人，看见岚期，惊呼：“神人呵！”
　　看见我，问好：“娘啊！”
　　我倒也不在意这些肉眼凡胎不识本水鬼美貌，只是对岚期道：“上神啊，在外面的时候不方便暴露你的身份，别人要问起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该怎么说呢？”
　　岚期沉吟许久，忽然莞尔一笑：“我是给人家看门的，你是我的狗。”
　　我：“……”
　　听听，这是一个神人该说出的话么？你给人家看门看家我管不着，但是你说我是你的狗，就真特么很过分了！
　　我没好气道：“没瞎的人都不会把我看成狗的！这样好了，你是大户人家的看门人，我是你的——呃，我和你萍水相逢，约定一起去找到真龙。”
　　岚期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和我萍水相逢的人。”
　　“就是认识但是不熟悉的人啊。”我耐下性子解释：“在外面将就一下嘛，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岚期美人盯了我许久，终是点点头。
　　“还有啊，认识你的人应该很多吧。”我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道：“你该把脸稍微变一下的，不然让什么妖魔鬼怪认了出来，徒添麻烦。”
　　“很少有人认识我。”岚期漠然道:“认识我的也不愿插手我的事。”
　　那可不么？一个上神，敢当着那么多人面怼天帝，天界的不愿搭理你，魔界的又不敢搭理你……
　　我讪讪道：“啊，是了，曲高和寡。”
　　“阿鬼——”
　　“啊，什么啊上神？”
　　岚期忽然摸着我的脸，喟然而叹：“你的脸已然成这样了，带你去见我的一位故人，他怕是会嘲笑我。”
　　这是变相说我丑，是么？咦，说我丑，这如何能忍？！
　　我低下头小声道：“上神啊，红颜不过白骨，阿鬼觉得自己好看就行了，反正我这脸，本来就不是给那些凡夫俗子看的。”
　　岚期轻笑一声：“觉得自己好看么？这一点，你一直都没变——走吧，我带你去找一个人。”
　　“谁啊？”我问：“是上神的朋友么？”
　　岚期点点头：“他应该知道那条龙去了何方。”
　　到达虚词川的时候，正是天悬星河，列宿明朗。暮春之初，繁花谢昼，浅浅的花香如丝如缕，如梦如幻——大抵神仙住的地方都要种好多花儿吧，看起来风雅至极。
　　岚期伸出手，一支玉笛在他手中悄然出现。他横笛而奏，悠扬清越的笛声被花香轻轻饮下。
　　笛声清亮，与岚期这一身丧气满满的气质不甚符合；洞箫很适合他，低沉幽远，符合他要死要活的悲戚气质。
　　随着笛音飘落，前方花树下忽然出现一个发着光的神秘圆圈，我想那大概是某种移形换影的秘法。
　　岚期见状微微一笑，拉住我的手，道：“阿鬼，届时见了我的小师弟，你切莫抬头，以免吓着他。”
　　啊，是了，岚期他是由凡人修炼成上神的，可见他师父也是个厉害人物，教出来的弟子也该当有几个长生不老的神仙，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师弟是否也位列仙班——他要是神仙的话，我一定会抬起头好好瞻仰一下他的尊容。
　　踏入法阵，白光大作，俯仰之间，我们就来到了一个院落中。
　　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
　　“公死可无憾，吾生未有涯。乱世没吾宁，何须满百龄？云封灵寿杖，天陨少微星……”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悲壮慷慨的语调，声声入心，字字震魂；仿佛一瞬间就勘破生死，化尘而去。
　　“挽词。”
　　经岚期这么一说，我才了然：要是好好的人，能唱出这样凄凉的词儿吗？果然，这个仙门的弟子看来都有要死要活的特性。
　　岚期轻声唤道：“子虚。”
　　良久无声，我很怀疑这位小师弟是不是已经驾鹤西去了。
　　正困惑时，清朗声音倏然响起：“岚期师兄，你怎么还活着呢？”
　　我抬头瞄了一眼岚期，对方神色虽然淡漠，但依然可以看出浅浅的欢喜。嗯，看来岚期也是很喜欢他的小师弟，或许因为一些事，他很长时间没来看望子虚，子虚假装生气了。
　　咦，好宠溺哦！
　　出乎我意料的是，岚期的小师弟看起来年轻轻的，却是满头白发。他一袭素衣立于廊下，就这般与岚期脉脉对望着。一时间，风静花落，风月无限。
　　“子虚，不请师兄进去坐坐么？”
　　子虚盯着岚期看了许久，而后爽朗一笑：“师兄，我好想你啊！”
　　岚期点点头，就跟着子虚走了，我赶忙跟了上去，准备问他有关月盏的事。
　　到了一处别院，也没看见有任何房子。
　　“小水鬼勿怪，我习惯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是以从来不会在房间里安眠——你为什么老低着头啊？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我乖乖抬起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鬼鬼鬼——鬼啊！咦呃，好丑好丑！快走快走！！”
　　子虚小师弟捂住眼睛如是惨叫，我想他大抵是没接受过外界的教育，凑到他跟前劝诫他：“看我看我看我——”
　　子虚惊喜极了，凭着感觉摸到岚期跟前，温柔地对他说道：“岚期！带着你的水鬼滚！滚出虚词川！！”
　　岚期也不恼，挥一挥手，对他道：“这样，好些了？”
　　子虚缓缓放下手，我看见他瞳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好多啦，谢谢二师兄。”
　　岚期微微一笑，而后缓缓把手放在子虚的肩膀上——
　　哐，咔嚓——
　　我眼睁睁地看着子虚的脑袋生生砸进一块巨大的青色岩石，而后就传来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岚期淡淡道：“你可以试试，下一次再对我无礼。”
　　我看得心惊胆战：这样硬的石头，子虚的脑浆子……
　　“是，我错了师兄。”
　　闷闷的声音从青石里传出来，子虚挣扎着从青石抬起身子。他整个脑袋除了头发乱一点，没
　　有任何异常。
　　子虚躺在大青石上懒懒道：“师兄啊，你带着这丑八怪找我，所为何事啊？”
　　岚期对我点点头，我会意，上前说道：“我想找一个河伯，他叫月盏，三个月之前离开了从极渊，您知道他在哪儿么？”
　　子虚嗤笑一声，冷冷道：“腿长在他身上，我怎知道他去哪儿了呢？”
　　我有点生气，想把他扒光之后扔进从极渊冰河里的那种。
　　“那……有一条叫曦琅的曦族之龙，据说还是龙族十皇子，前几天离开了姑射山，你知道——”
　　“上一个回游，这一个会飞——你就不能问一点正常人能问出来的东西吗？”
　　我了然，转身看向岚期：“老东西，你就这样耍我么？！”
　　岚期微微错愕，而后轻声道：“阿鬼，我说过，我不会骗你的。”
　　“我信你个鬼！你不是说你师弟通晓六界机密吗？你不是说他连死了几千年几万年的人都能找到吗？”
　　许是我声音太大，说到后面，我觉得胸腔都疲累，带着一半累一半怂，我终是放低了声音：“上神啊，实在不行的话，你放我离开，我自己去找他嘛。”
　　岚期没说话，子虚却开口了，他扯扯我的头发，甚是不快：“你这水鬼，胆敢忤逆上神？我告诉你啊小水鬼，别以为我家师兄傻乎乎脾气好就欺负他，你要惹他生气，我一招玄极灭打得你魂飞魄散——”
　　“子虚！”
　　岚期的声音异常惊慌，我看见他脸色很不好看，似是恐惧，又如后悔。
　　子虚许是知道他说错了话，用力扯了一下我的头发就放开了我。
　　“你要找的人，有什么信物么？”他缓缓道：“若是有贴身信物，我或许还可以通过占卜其信物上的精气神来找到他的踪迹。”
　　我大喜过望，赶紧恳求岚期：“上神，求你把玉佩给我吧，你师弟他可以帮我啦。”
　　岚期似笑非笑地看向子虚：“小师弟，你这乩天卜玄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嗯？”
　　我清晰地看见子虚的身子很明显的一抖，而后低声道：“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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