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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这次回家,我还碰见了个人——丁辉。
连续几日被我家那老头子疯狂投喂,一连好几顿,全是豉椒焖各种鱼,鲫鱼、鲈鱼、罗非、大头……各类浅水鱼估计得把我丁家视为头号天敌。
杀生过度或许真有报应,豉椒焖完豉椒焖,几吨辣椒下肚,害得本姑娘白嫩得剥壳鸡蛋一样的皮肤上,冒了颗痘。
那痘红红的,小小的,不偏不倚,就长在两眉间。
远了看,像一抹玲珑小巧的朱砂,我逢人就被说是显灵的小菩萨;近了看,不过就是颗该死的青春痘罢了,破了少女的相。
这日。
在家与亲爱的西方近代史你侬我侬地温存了一下午,纵欲过度的我顶着个乱蓬蓬的鸡窝头,耳边夹一只没了墨的水笔,抛着几个“当啷”响的钢镚儿,趿拉着双印着绿豆蛙图案的人字拖,像女鬼一样飘去镇口小卖部,打算买罐王老吉下下火。
拐进小卖部,造型拉风的我遇到了另一位造型更拉风的丁辉同志——
一个乱杂得能孵出鸡仔的同款鸡窝头,下巴周围冒着与年纪不符的小胡渣,以前那些繁琐的耳钉戒指大粗链都没了,简简单单棉布衣裤,也是趿拉着双人字拖,正从冰柜里拿了排AD钙准备付钱。
我俩迎面碰上,双目对视,相顾无言。
小卖部老板娘啃着手里的西瓜,暗中观察我俩这副好像被点了穴的呆样,只见二者眼神由呆滞变为交锋,又从交锋变为闪躲,其中复杂程度非旁人能读懂。
饱经世事的老板娘眼睛一眯,判断这一男一女肯定不简单,心中暗暗作赌,我跟丁辉下一秒肯定就要四目相对泪沾襟,将手中的王老吉和AD钙相碰,来个饱含深意的碰杯。
名花解语的老板娘率先开口打破这片沉寂,善意提醒,“外面有凳子,可以坐着……”
“不用,”我和丁辉一辞同轨。
相相又是沉默半晌。
没想到这位曾经拿鼻孔看人的村霸竟先开口,走近半步,无比别扭地与我闲聊,“放假啊?”
丁辉一开口,我就觉得他像拔了牙的老虎,恹恹的;又像瘪了气的皮球,奄奄的;最像坏了囊的茄子,焉焉的。
“嗯,”我只鼻子呼出个音,连嘴都没开地应他。
他笑笑,“爽啦,今年中秋国庆连着,得有十天。”
他这话说得很平淡,就像是随便某个清晨,随便某个人,穿着睡衣下楼买早餐时遇见邻居,会随便脱口而出地唠唠。
但这“随便某个人”里头,肯定不包括丁辉。
我能想象以前的他说这句话该是怎样的语气,少年跋扈,气韵张狂,骄横不可一世,哪怕跟人道歉,跟人说声早上好,都是一脸嘚嘚瑟瑟的模样。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好好说话,极其泛泛清淡的语气,不带脏话,不显山露水,好像连半个能显出情绪的音节,都不愿藏在话里。
“没你爽,谁的假期能长得过你,以后都不用回学校去。”
我这话一出,他就没了话。
相相又是沉默半晌。
他跟我说,“走啦。”然后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杵在原地怔了怔,想起王老吉还没付钱,于是心不在焉地走到老板娘面前结账。
小卖部里有台老式小电视,大概就两张A4纸这么大,岌岌可危地摆在墙上生了锈的铁架上,就好像电视机的主人丝毫不在乎它会不会掉下来,甚至巴不得它掉下来,好粉碎了自己不舍得的心,换台新的来。
听到电视剧的声音,我抬头去看,整个屏幕都在下着晕眼的小雪,时不时地一通乱闪,不是接触不良就是电视快报废了。
屏幕跳脱了好一阵子,我才看清楚里面演的是打打杀杀的古装武侠剧。
沙扁镇有好几个村,本村与我同龄的并不多,屈指可数一两个,丁辉就是其中之一。
毕竟同一个村子长大的,方寸之地,我和丁辉其实挺熟,但不是朋友。
自古正邪不两立,我正他邪,相看两厌,我看不惯他混混儿欺善怕恶,他看不惯我臭书呆子死读书。
说白了,我俩都是因为对方与自己的差异实在太大,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火一个更火,难以相互理解对方的世界,所以演变成了相互讨厌,乃至最终的相互对立。
从小到大,我俩打过无数次架。
他没有“好男不跟女斗”的概念,我怀有“巾帼何不胜须眉”的理念,我俩经常是徒手相搏,一言不合就打作一团,拳脚并用,嘴上骂着手里缠着,拧耳朵抓头发,滚一身脏兮兮的泥巴子。
丁辉这孙子,全身上下没一处我看得顺眼,但这混世魔王有一点挺道义,就是每次跟我打架,都是一对一的单挑,从不让他那些随呼随叫蓄势待发的小弟们上。
他说,以多欺少非好汉,不男人。
我说,那你每次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的,就男人了?
然后一恶霸一悍妇,又是一顿灰尘滚滚的搅打绞杀。
也不知道我这身毫无招法的三脚猫功夫是不是跟丁辉这混小子打流氓架打出来的,生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就没受过几顿皮肉上的欺负。
零零碎碎的思绪被电视机里夹着电流声的配乐打得更碎,剧情正好播到男主在复仇,手法凌厉,目露狠色,不偏不倚,一剑刺向仇人的要害。
反派心脏喷血,嘴里也喷血,一命呜呼,血腥又痛快,看得人热血沸腾。
“好——!这王八孙子终于死了!”老板娘连钱都顾不上收了,站起来就是一阵拍掌叫好,一身板子单薄的小娘儿们叫出了“满堂彩”的气势。
狗血或者不狗血的电视剧里,那些成功复仇的人总喜欢45度仰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笑得肆意潇洒,因为痛痛快快地一解心头恨,“呼卢百万终不惜”。
我跟丁辉说,你以后都不用上学。
那一刻的我,十足了电视剧里那些报仇雪恨的人,怀着积怨、含着愤恨,一剑刺向丁辉的心脏,斩钉截铁,如白虹贯日,把被抢了东西的那些恨、那些怨,全都报在他身上。
就像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把他扒了个精光,然后往他身上倒冰渣子。
但我发现我笑不出,更莫提仰天大笑。因为报复了他,好像也没多大快意。
我回头,看着他失魂落魄走远的背影,五脏六腑涌起一股拧巴滋味儿,蓦然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刻薄。
本能里想要快意复仇的我,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落井下石,搬起最锋利最坚硬的石头,调动所有尖酸无情对着那孙子的伤口就是一砸,砸得毫不留情,面无表情地看他血花飞溅。
小电视里的画面定格在男主大笑的一幕,然后就播起了片尾曲,我忽然像吃错药那般,随着丁辉的脚步追了上去。
“诶——小姑娘!你的王老吉!”
老板娘尖声尖气地叫我,我听见了,但是没回头,仍是朝着前面的背影跑去。
我叫住他,“喂。”
他转过来,“嗯?”
阳光比小卖部里的光线要更明亮些,却照得我面前的这个少年更加苍白憔悴,没有精气神,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朝气与活力,跟我们学校里穿着校服打着篮球的男生真是两幅截然不同的样子。
“你以后……还读书吗?”我问他,没有故意挑事儿的意思,纯粹是心里想问。
他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想读吗?”我又问。
他大概是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
“我觉得,书还是得读的,还是得装点知识在脑袋里才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他说这些,大概是镇里就他跟我是一个岁数,不跟他讲,也没别的人好讲,我又对他说,“读不了市一中,就在镇上读,起码,把高中学历给拿了。”
他似懂不懂,说:“不知道,也许吧。”
“随你吧,”一问三不知,我看着他就来气。
“嗯,”他转身就走。
“喂,”我又叫住他,别扭地说:“我每个月会回来镇里一次,如果你想学点东西,认识几个英语单词,可以来找我,有空的话,我可以教你。”
丁辉整个人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我,手里那一排AD钙的透明包装纸被他生生戳破,口子越撕越大。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从那里面拿了一瓶,当是以后的补习费。
他的目光下移,被我手里的那瓶AD钙所吸引,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我深吸一口寒气,以为他是要拿回去,不禁腹诽——
没想到家道中落的霸道仔变得如此抠里吧嗖,连瓶AD钙都不给我。
耐不住被这样奇异的目光凝视,我准备把这瓶好不容易得手的儿童饮料还回去,没想到丁辉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几瓶AD钙全塞我怀里,“爱喝就拿去。”
话到嘴边被我吞了回去,毕竟我跟他之间好像不是要说“谢谢”的关系。
我怕我一说,我俩都会恶心得起鸡皮疙瘩,然后再次恶战一番,趁着自己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不将对方从这个世上除掉誓不罢休。
“哦,”我转身走,毕竟我的王老吉还在小卖部里没拿。
“喂,”这回轮到他叫住我。
“嗯?”我转过来。
他说,“对不起。”
散散淡淡三个字,我听懂了,这个抢过我东西的少年,在跟我道歉。
他的眼被细碎的额发遮了一半,所以我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他的语气像人工智能一样毫无感情,所以我听不出里面的态度;他的表情无波无澜纹丝不动,所以我读不懂里面的含义。
但我有心。
一切看不见,听不清的东西,我都能用心去感受。
“对不起”三个字,涵盖了丁辉在那件事里的所有罪恶感,还有渴望被救赎的急切感,不知他是挣扎了多久,才最终开了锁,将这句话从牢笼里释放出来。
这个少年,大概是鼓足了所有勇气,在向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忏愧。
但我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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