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海

　　不愿染事与非

　　黑岩雪山尽头，入了隐秘守城大阵，地处方舆极北，正阳烈日终年不得而见，是以赤炼霞光悬挂天穹。
　　玄丘、玄丘，铅墨的黑岩山峦间，屹立白色大小城池数座，以夯土高墙连结成一片，相互拱卫，此为玄丘城，不是黑色，乃是外人料不到的白色，黑白相衬，格外肃穆。

　　朝克率领一众着披风的侍从，行至最高处主城的正门，朝克吹响了口中的鹰骨哨笛，城门守卫惊惶开门，一众人缓缓而入。
　　正门处，汇集许多前来迎接的僚属，以及围观看热闹的城众，毕竟平日里极难见到这般劳师动众的场景。
　　集亥和弥蘅身披大氅篼帽混在侍从里，跟随朝克一同入城，旁人无法看清真颜。集亥暗挑嘴角，世间能拥有玄丘城死侍全力护卫的，又能有几人？按照朝克隐藏他们的意图，他和弥蘅进入玄丘城的消息，在场的死侍是绝不会张口嚼舌的，一切甚好。
　　城众看清领头之人，齐齐欢呼行礼，是少城主回来了。

　　弥蘅未料自己所救之人，现下看来是个十分有权势的人物，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好运气，目测该算是安稳了，毕竟这个有权势的朝克将他们安排到了一处宽敞且有大庭院的独立居所。
　　朝克对他们说：“两位贵客初到玄丘，居无定所，此居正好用来款待贵客，报答救命之恩，再添上侍人十双，以免怠慢。”
　　对于少城主的盛情，弥蘅作官方感谢，集亥不置言语。

　　弥蘅沐浴后正预备更衣，发现所备的衣物已是玄丘城男子的装束，自己长期着男装示人，已然习惯，少有女儿矜持之态。
　　此举恐怕是想遮掩之前异域服饰的模样，毕竟他们还处于逃亡状态，以便在玄丘城中潜伏下来。弥蘅示意侍人助她换装，她在想接下来披靡大神又有什么计划。

　　前厅的筵席已经备妥，集亥与朝克已至厅内，唯等弥蘅前来。
　　银饰相击，跃出轻灵脆响，人未至，声已喧。
　　弥蘅踏着小巧皮靴，着一身精美织绣的窄袖长袍，细碎的金玉发饰被精心的梳理进辫子。她由侍人引进厅内，巧笑倩兮，如晴空霓虹，如和风暖阳。
　　厅内二人静默而立，这副模样好一个美貌的玄丘少年郎。

　　弥蘅坐在一层织纹繁复的毛毯上，现下她的胃里如身前案己一般空空如也，她面上依旧是一幅官方微笑，不失礼节，抬眸望着对坐的集亥，用眼神表达：这算什么鬼？
　　集亥对居上位的朝克说了几句玄丘语，朝克双手拍掌，侍人鱼贯而入，依次呈上各类珍馐。
　　弥蘅内心小小激动，这是来到北荒最好的一顿大餐。
　　待朝克做了请的手势，弥蘅举木箸细细看来，满目珍馐尽皆为鱼的料理，有炙烤的、有煲汤的，有和着野菜揉成团子的。她浅尝一口，北荒之鱼竟然无毛刺，肉质细腻，鲜美多汁，甚为美味。
　　抬首又见对面而坐的集亥亦在举箸慢品。
　　啧啧，她心笑道之前以为披靡大神修为深厚，已不食五谷百肉，原来他只是挑剔，只食珍馐而已。
　　弥蘅沉浸在全鱼宴中，充耳不闻席间交谈，当然本来她也听不懂。

　　美酒佳酿数盏后，朝克笑问集亥：“为何来玄丘？”
　　集亥道：“我俩来自部族联盟里的偏远小族，世来受柔利部蹂躏，杀了其一个小头人，不想牵连全族，不得已逃亡此处，投奔玄丘城。
　　朝克了然，这情况常见，他作不经意问道：“你们，是何关系？”
　　集亥迟疑半刻，望着对面弥蘅专心致志攻克美食的模样，突然，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亦抬起头来，对他满足一笑，集亥恍惚，脱口而出：“家人。”
　　朝克眉目舒展，望着弥蘅，撒谎！
　　他举盏向集亥道：“阁下身怀绝技，愿否为玄丘城效力，成就一番事业？”集亥有目的而来，自己也有目的引他进城，不过各取所需。
　　这才是今日的主旨，集亥举盏，一口饮尽，却沉声慢道：“不愿染是与非，但求平淡无为，安度此生。”
　　此时，弥蘅恰好见得他俩举盏，也举起案上酒盏，干脆饮下，朝克笑了笑，饮尽盏中酒。
　　筵席之间，暗流涌动。

　　因是隔绝万年，现世记录奇缺，古籍珍本寥寥数语，实在难尽异域名状，比如玄丘城就属于缺失的空白，既无记录，更从未听闻。
　　夯土白墙使玄丘城于雪季与茫茫大地融为一体，而白墙于旱季又若画纸的底色，极易印染上赤炼霞光，那时天地亦是浑然一体。
　　玄丘城的雪季与旱季，殊异不同又道相同。

　　此城的城主，居主城之观澜殿。
　　朝克，正是图庆老城主的独孙。
　　自朝克从城外归来，其祖父一直未曾召见他，据僚属传达，老城主还在为他私自出城试练阵法的事情大怒。
　　朝克立于观澜殿外，静静站着，他自小由祖父抚养长大，疼爱异常，但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永远生存于祖父的羽翼保护之下，他是唯一的血脉，物尽天择，这北荒大地，强者才能活下去，他终究只能走自己的路。

　　观澜殿角楼，图庆老城主于刮骨的广莫风中，默默眺望远处静立的孙子，蹙眉。
　　这样激进的个性还要多少磨练，才能磨尽棱角，才能镇守玄丘？
　　玄丘城绝不能再出一个玄丘之子，它只能引来无尽的灾难。

　　玄丘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披靡大神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措，弥蘅时常在居所庭院内闲逛，时常驻足观看一帮死侍与朝克练习各类北荒法阵。
　　朝克真是痴迷此道，她自认修为不够，不好贸然指点，集亥倒是可以指点，却做视而不见，不知是否是觉得朝克这样的显贵出身来修行，都是表面的绣花功夫，从而不屑指点几招。
　　朝克自那日筵席之后，不再跟集亥交流，也不请他，两个人都很奇怪。

　　自从明确身处北荒，彻底引发了弥蘅内心的探索欲。
　　他俩既然是为贵客，居所自然是随意出入的，侍人从未拦阻，弥蘅闲不住，时常拉着集亥闲逛城中。
　　玄丘城不与他部互通往来，城众也自有自给自足的安逸。
　　市场集中在几条街市，七日一次，人们自发前来，每到开市之日，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大玄之山周遭地域的各类产出，市场皆可见，也有北荒其他避难的部族，经营自己的特产。
　　城众以物换物，自取所需。

　　弥蘅发现此地雪季较长，难产作物，只能单一生长宿麦。
　　短暂的旱季亦多广莫风，地域内不长高大乔木，不产蔬果。遍布苔原，深掘十寸，岩石裸露，高山河谷间生长不成片的草原，夹杂灌木，全以灌木生长的野生浆果替代，红红紫紫甚是好看，勾人食欲。
　　弥蘅正在浆果摊前盯得入神，身旁集亥拿出随身的匕首，递给摊主。
　　匕首裹着皮鞘，雕刻精美，那摊主双手接过，眼神大亮，貌似不敢相信。
　　弥蘅又望向集亥，集亥也转头看她一眼，又给摊主说了一句，眼睛都不眨。摊主作礼谢过，递上一大筐浆果，交易完毕。弥蘅木木地接过浆果，心想披靡大神真是大方。
　　拿起几粒放进嘴里，甜到炸裂，弥蘅忍不住开心，她又挑选了几颗，放进集亥手掌，作势让他也尝尝。集亥也放进嘴里，并无异样，只是往前快走了几步。

　　又过了许多摊位。
　　草原可放牧，也出极好的草药。弥蘅看过几个牧民人家，摊位上摊开摆放各类本地草药，弥蘅仔细分辨竟然一味不识，九壤皆无，难得一见，颇为惊异，立刻想都买下来，拿回去仔细研究，验证添加入丹药之后可有明显疗效。
　　她跟摊主点点自己想买的草药，看了看身前几步的集亥，想到适才买浆果已经让披靡大神破费了，弥蘅摸摸衣物，思考可有换取之物，才想起出门前却嫌麻烦，将金银玉石各类首饰都摘掉了，现下尴尬了。
　　摊主已经将草药分类打好包，脾气很好地微笑看着她，弥蘅尬笑。
　　兀地摸到腰间突起的小囊，那是数颗冰精，自从蜪犬一战，集亥专门给她作应急防身之用。
　　用它来交换草药，不知可否？且试试。

　　弥蘅从小囊内掏出一粒原石，谨慎递给摊主，观察着摊主面上的颜色。
　　摊主接过，凑近瞧了瞧，又拿高对着光照了又照，忍不住叹了几句，周遭的摊主听见全部聚拢而来，吓了弥蘅一跳。
　　看来是不能拿冰精交易，所以大家是在议论她不懂规矩吗？
　　人群聚拢弥蘅身边的时候，集亥已经折返回到弥蘅身旁，弥蘅朝他指指小囊和草药，集亥了然，闭目不语，搞得弥蘅更不敢动弹。
　　“少君大手笔。”
　　“我怎么了？”
　　等等，为什么能听懂了？
　　弥蘅惊喜万分，“你说的九壤的语言！”这是她来到北荒后第一次碰到九壤的，呃，同乡！

　　注释：
　　1、广莫风——《说文·风部》:“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閶闔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2、宿麦——《前汉·武帝纪》劝民种宿麦。《注》师古曰:岁冬种之，经岁乃熟，故云宿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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