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初到蔡府，蔡京很是恭谨，亲自为帝姬督建的公主府水木清华，格外幽雅。蔡攸也一反昔日在宫中的轻佻，在帝姬面前从来稳稳重重，倒似换了一个人，教我好生纳闷。帝姬自来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人家既这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少不得也要投桃报李，自己的委屈不甘自然半点儿也不能露出来。帝姬有时同我说笑，常道：“窈娘呵，蔡相这是把我当尊菩萨给供起来了，你这下可成了我的侍座龙女了！”我便嗔她道：“帝姬可是糊涂了，你自家才正经是‘龙女’呢，我这个是假冒的，做不得数。”我倒觉得帝姬在蔡府其实比在宫里快活些，至少不用再看别人脸色，听那些刺心伤肝的冷言冷语。合府上下，包括蔡京在内，都对帝姬敬若神明，无人敢拂逆帝姬的心意。
　　帝姬下嫁之时，官家陪嫁了无数内苑奇珍。宫中人都悄悄议论，说官家竟是将半个大内都搬进了蔡家。下嫁之后，帝姬仍常常奉召入宫，官家依旧宠爱如前。两年前女真人围城之时，官家匆匆传位于太子，自家带着宫眷逃出汴梁，径至徽州避难去了。行前倒是教人来召帝姬来着，只是帝姬偏巧生了一场大病，正在将养，移动不得，无法奉召。那一次围城之役幸赖有李纲宰相一力主战，又有老种经略相公这样的老成宿将主持战事，各地勤王之师也纷纷来援，朝野齐心合新官家即位之后，改元靖康，册立太子妃朱氏为皇后，立朱氏所生嫡子为太子。新君登基，照例要大封群臣，更何况刚刚打退强敌，保住了家国社稷，一干有功人等纷纷加官进爵。后宫也照例封赏宫人，只是有位份的嫔妃、内眷及帝姬们，大都已随上皇去了徽州，此时留在汴梁的大约只有帝姬了，官家的封赏因此格外丰厚。
　　帝姬病好之后入宫谢恩，皇后殷殷款待，极是亲热。帝姬跟皇后原本稔熟，因了官家的缘故益发亲厚。这时见皇后虽言笑宴宴，然而眉宇之间分明愁思萦绕，不禁出言探问，方知官家重用白时中、李邦彦，这两人一力排挤李纲，官家竟听信二人谗言，将李纲流放武昌，连老种经略相公也打发回西军，无召不得擅自来京。帝姬虽素来不问国事，却也听我说起围城之役时的种种情事，对李纲和老种经略相公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却不知官家因何要将这样的社稷干城一一毁废？帝姬后来将此事说与我听，我便问帝姬：“帝姬因何不问问官家，究竟为何自毁长城？”帝姬只是摇头，说道：“你道他还是昔年的太子哥哥吗？以皇后敌体之亲，官家尚不肯听她之劝，何况我呢？再说官家总有官家的道理。只是我担心女真人会卷土重来，官家遣走老种经略相公，实在欠妥!”我那时还笑帝姬是杞人忧天，今日方知，她竟是料得分毫不差。
　　到了靖康二年的春天，官家看四方平静，女真人也无异动，这才亲自前往徽州迎回上皇。上皇回宫之后便召帝姬入宫，眼见她安然无恙，病体也已痊愈，这才放下心来。上皇的回銮仿佛又把浮华奢靡，及时行乐之风吹遍了东京汴梁，宫中市井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且有变本加厉之势，似乎预知末日将临，因此赶着寻欢，生恐迟了便来不及了。那时东京市井流行一种用红白两色绸缎交错缝制的绣鞋，颜色娇艳，模样别致，名字就叫“错到底”，竟像是为这最后的狂欢做的最贴切的注解。帝姬听我说起这特别的鞋子，却皱了皱眉头，道：“这名儿大不吉利！何况这样轻薄的颜色，我才不要穿。窈娘你也不许穿。”我向帝姬扮了个鬼脸，笑吟吟地道：“哎呀，帝姬早些说啊，奴家可已然穿在脚上了。”我拎起绿罗裙的裙脚，一双红红白白，小巧艳丽的韵致鞋子赫然在目。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该穿这双“错到底”的鞋子，我总觉得帝姬的噩运与这鞋子有着说不清的关联，仿佛它有意无意地暗示了帝姬此后惨淡凄凉的人生。
　　力，这才将女真人打退。女真人退去之后，帝姬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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